二十一中是个高中,后来废掉了。镇上的教育部门从一中二中分别抽了些老师过去,这就又给办成了初中。头两年还不错,培养出来几个考上市重点的学生,横幅一拉,悬在街上:热烈祝贺二十一中×××,×××同学被市一高录取。老师讲天之骄子这个成语的时候就拿了那横幅上的名字举例说明。 2008年我小升初, 十二岁,进的就是这所学校。
先从小学谈起,那年先是校门口的路要扩宽,接着是512大地震,八月份奥运会。路为什么要扩宽?据说是奥运火炬要从这传递,直通到东边县城花木兰故里。
可是我太喜欢路扩宽之前的样子了。两边是高耸的杨树,杨树长得过高向中间倾斜,将那条窄窄的柏油路包裹起来,在夏天长成一条绿色的隧道。我在路边捉过一只蜗牛,见过野蘑菇。有次一个女孩走在前面,我亲眼见一只麻雀落在她脚边,她把那可怜的家伙带回家了。还有一次,我看见一条蛇经过,我一时间呆住,但没有办法让别人信服,我也没有坚持。新转来的同学姓高,那天过马路的时候一辆公共汽车轧上了她的腿。我小时候不明白的事情过多,比如为什么一家人会跑到另一个地方寄住在一小间房子里,我跟着人去那小房子里看望过高同学,后来他们一家人又搬走了。二年级时,有一次我留校值日,和一群小伙伴有说有笑,回去的时候只剩自己沿着大路向西。那时天晚得早,路上没有灯,但往来的车子络绎不绝。人行道很狭窄,我必须走在路两旁错落的杨树间才觉得安全。车灯从身后直勾勾得打过来将树影扑在我身上,而我的影子落在地上拉的好长好长。如果我曾见识过一种荒诞感,这一定算是一次,当我转过身面对着那些呼啸而来的车灯时,树影在我的脸上飞速闪过。这么多年来,那些树影就像是一个挥之不去的寓言。
为了扩路,从2007年就开始砍树。树长得正为茂盛的时候,呼啦啦的杨树叶子从空中砸到了地上,铺满了一条路。树被砍倒之后最应该被敬仰, 它庞大的树根,笔直的躯干,遥不可及的树梢还有数不清的鸟窝。上下学的时候我们就在倒下的树之间穿梭,从一棵越到另一棵,像草丛间快活的蚂蚱。后来两边的水渠被填平,树被运走,压路机每天轰隆隆的,我们沿着这条路来去,坚实的土地上铺满了柏油,就在脚边蹭蹭得冒着热气。
那一阵公交车改了线路从我家门前经过,但是有一次我和弟弟要去姥爷家,在家门口等啊等总等不到。我总觉得姥爷去世后,生活中就不再有倒溯的可能,不是回忆,是那些实际存在的事物,它们会隐匿起来不再泄露行踪。因为即便是沿着原来的路走,姥爷那座老房子都像是无论如何再到不了的地方。事实是,我也的确没有再到过那里。
五月十二号的时候发生了汶川地震,电视上到处都是新闻,学校组织捐款,老师在教室里给我们讲,讲着讲着自己就哭了。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大概捐款这件事里还包藏着自己的一点虚荣,一点伪善的天性,我向我妈要钱,偏要二十。别的同学都是十块五块,我觉得不行,太少。我妈拗不过我,给了我二十,又给了我弟弟十块钱,他那时候上三年级。结果这二十块钱被我分出来一半给了另一个同学,因为我想向她证明我不是想出风头。然后她就出了风头,因为她掏出了两张十元,一张我的,一张她自己的。黑板旁张贴出来了捐款名单和数额,我不知道老师居心何在。但我很快就不在乎了。和另外一个女孩一起,我们三个在放学路上约好要去二十一中上学,最后因为种种原因只有我一个人来了这所学校。她中学毕业后很快结婚生子,我们总是远远的见上一面,连表情都看不清。
那时我爸爸外出去了新疆,我必须要帮着家里做农活。小性子是使不得的,因为我还有个弟弟,若自己使了性子弟弟必然效仿,当我从弟弟的身上看见我的影子时就会开始厌恶自己。
我妈会在早上四点多醒,天才将明,而我仿佛总也醒不过来。她会不厌其烦得喊我,晓我以利弊,说若不提早,就得干到中午,那热得是什么滋味啊!我自然知道,还不到十点,太阳就毒辣辣的,中午如火烤,下午燥热,汗会流个不停。但是我醒不过来,我刚一睡过去就梦见中午在太阳下暴晒的样子,但是我醒不过来。我妈这时候无计可施,她的凌厉会转成无力,我有次睁开眼发现她正坐在我床边发呆。这个时候我就会瞬间清醒,乖乖起床。
豆角长得旺盛的时候,一块地分两天摘,还得紧赶慢赶,到了第三天,又要开始新的一轮了。下午,大人们顶着三点的太阳出门,我们留在家里看电视,一点点算着时间,到了五点左右再啃两块西瓜洗一把脸,依依不舍得关上家门到田野间去了,心里还裹着万般不情愿。这一去差不多要到晚上八点多才能再回来,田间小路直通到村子,筋疲力尽的一家人总是从那漆黑的夜里冲出来,回到灯火通明的家里。
赶上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则最为惬意,先是乌云密布,将那嚣张的太阳隔去了,接着刮起大风来,玉米地起起伏伏。风从袖口,从领子,从裤管呼啸而过,汗水瞬间就会蒸发掉,头发一会往前,一会又向后,刚扑到脸上,又挣扎着要离我而去,这是暴雨的前兆,母亲会喊我们去把地里摘好捆好的豆角收到地头的车子上用塑料布盖住,他们继续摘下去,摘到大雨瓢泼才停手。这时候我们才一起回家,推着那辆载满了豆角的手推车,顶着风雨回家去。乌云总是压的特别低,仿佛要把这天空连同土地全吞没了,我们走在旷野间,就像那些日子的一个缩影。阴雨天限制人的活动,也限制植物的生长,不至于早上一个样,中午一个样,今天长成了,明天长老了。由此也导致各种蔬菜在市场上变得紧俏起来,价格会相应的提高。为了几毛钱的差价,父亲母亲会披上雨衣到地里去,摘上一两百斤的豆角,算下来比平时多卖上几十块钱。阴雨天我们呆在家里,他们担心我们出去生出什么病来。
奥运会就是在那时节来的。我和姐姐围在电视机前要看开幕式,可是开幕式太无聊了,进不完的场,数不清的人。那天我刚刚洗完澡,才开始看就一倒头睡着了。第二天看了重播。
火炬没有从我们学校门口过。只是有次我们在校门口值日的时候,看见路边坐了一个流浪过来的人。我们又怕又好奇,赌谁要第一个上去搭话。最后我们一起走上前,给他买了一包烟,一包方便面。他说了几句我们听不懂的话,然后让我们看他的鞋子,鞋底烂了一个洞。他难道是想让我们给他买鞋子吗?我们都倒抽了一口凉气,一向在班里很厉害的男孩也没了主意,因为我们没有钱。就连买的烟也只是一块五一包的散花牌。校长把我们喊回去上课,我们围着她讲这个人流浪汉,买鞋的事就不了了之了。下课的时候又到校门口瞅了一眼,那人已不见了。
现在这条路越扩越宽,不知道行道树要多少年才能长高长茂盛,路边还会不会有衣衫褴褛的人经过。08年秋季开学后我在二十一中遇见一个打篮球的班主任,一个写诗的宿管老头,一个教过我爸爸的体育老师,一个爱唱歌的数学老师,教室里总是飘着北京欢迎您。两年后这个学校解散了,那天下着雨,领过通知书,我走到家门口的大路上看见我妈撑伞走过来,我对她说我没有学上了。当然这不是真的。我有两个选择,而我不得不选了离家更远的那个。二十一中随后变成了一所幼儿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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