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意的风流
深春浅夏、夕阳芳草生发之词意；梅风蕉雨、水庭虚窗外之禅心；花笺雅画、酒筵清游之风情。没错，这就是我吴苹香。别人眼中的我。
我并非圣人，生命中有明丽也有粗粝。人眼中的我是一名大家闺秀，我的美丽绽放于四月潮湿的春意，隔着无数坠落的旧年光阴，专注地倾诉着，讲述着一串串似小女儿般 眉底心上的闺绪，细细沉吟。其实这些娇软明媚的背后皆是我不似女儿般的博雅疏朗之意气，胸中不平的豪壮。他人不知道我深深隐藏的一颗心，我只愿做一个真正的名士，而不是一个整日粉面铅华的小女子。
我是一个生性不甘于世俗伦理的人。
我出生在轻云淡水，烟柳画桥的杭州。这里山水相连，歌舞澎湃，着实繁华热闹。乘一叶扁舟，在桃红柳绿的三月里穿梭，踏水而来。载着我怀古诗意的情怀，一路春光绽放，一路叹息不已，一路结着如丁香花瓣的幽怨与怅惘。
轻倚纱窗，乌黑的发丝梳成了双髻，那时的我还很青涩，尤其喜欢这烟雨婆娑朦朦胧胧的天气。也同样眺望着远方，烟雨蒙蒙的堤岸，长街曲巷，黛瓦粉墙。恍惚间，一抹碧色映入眼帘，青衣青伞，微风扬起的长发丝，手中的白绢被轻轻捻起定格在嘴角边，曼妙玲珑的身段在雨中若隐若现。倾斜的雨丝落入江流中升起步步涟漪，美得不可方物。我不知道那个似仙女般的女子是谁，恍惚中得到她回眸一笑的粲然，心中的骄矜改为狂乱。初年的梦，隐藏在繁华密雨深处，悄无声息。
再一次遇见她，空中散溢着桃花，细细密密，楚楚生艳。仍是一抹碧色，白绢轻捻，我坚定她便是我梦中的伊人。她笑靥如画，倚在桃花树下轻轻合起双眸便有几瓣妖冶的色彩簌簌扑落，让我不禁摊开宣纸，一手卷袖，一手执笔，腕下蓦地生起风来，不过一场梦的功夫，纸上墨迹淋漓，留下她最美的影像。她依旧在桃花里缠绵悱恻，浅笑嫣然，手中的白绢融入青青淡淡的颜色里显得那般美好，我亦在这片美好中沉沦。青涩的年华里不懂什么是情，什么是动心，是那暖暖的春风，还是那夭夭的桃花瓣？
画像上不知何时落满了小桃花，粉粉嫩嫩的好似她明媚娇艳的双颊。周围忽起一阵大风，吹走了画纸，温湿的墨迹仿若一下变干，画里伫立的女子与桃花树下俏丽的姑娘合二为一。画像忽然就到了她的手中，她一低头脸便红了半边。仔细凝视了一会，唇角泛起笑意，起身将画卷交给了我。当她走进我的世界，我便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如丁香，又似玉兰，她满脸羞涩，我却目不转睛对着她微笑。眼前的女子眉目隽秀，面若桃花，嘴角含情。明亮而又深邃的眼眸里有一番风骨，分明的唇角自有一股风情……只需一望，就沉沦了半生。
我说过那时的我不懂爱情，她是女子，我本女子，可是此情此景，我却感觉已经等了很久。
“敢问姑娘芳名？”
“念岑。”
“姑娘若是喜欢，这画像便赠与你吧！”
……她慌乱而逃，画卷并没有带走，却丢下了那时时不离身的白绢。天空忽然飘了一场桃花雨，散入碧湖中，乱了一池春水。
自此一面，再无重逢，那幅画我保存在内室最角落的柜子里。姑娘却时时隐现在梦中，粲然莞尔的笑。我没有将此事告诉任何人，甚至我最好的姐妹，我不知道人世间的情感该如何去判断或者定一个规则，我只知道我爱上了那个叫念岑的姑娘。只需一眼，便缠绵半生。
我的父亲是个大丝绸商，因此我的出生就是含着金钥匙的。他很重视我们姐妹的教育，在我们很小的时候便笃定让我们好好接受文化艺术的熏陶。这就造就了我今天的学问。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我最爱的还是词曲的创作。二十岁时就凭借着杂剧《乔影》红遍大江南北。“吴中好事者，被之管弦，一时传唱，遂遍大江南北，几如有井水处必歌柳词矣。”拥有了大批粉丝和读者的我其实并不是很开心。他们不知我要的人生乐趣根本不在这里。
笔尖皆是愁绪，意趣哪里横生？浓浓淡淡的愁绪总是贯穿整个诗词创作里，有人说，”花帘主人工愁者也。不处愁境，不能言愁；必处愁境，何暇言愁？……不必愁而愁，斯视天下无非可愁之物，无非可愁之境矣。“ 所言极是，愁是吾家物。
我愁，我怨，我恨，为何我偏偏是一女子出身？只能在诗词的花海中做我的名士梦。我渴望像那些男人一样，酒醉花间，畅聊天地，凡是男人们能做的事，我为何偏偏不能？ 他们说我有分裂的人格，甚至有人研究我。笔风笔意都充满了双性的特质。其实每填完一篇长词，我都是饱含热泪。想起身为女子的我，想起那个她。桃花年年红，却再无伊人相会。
花开花谢，月华依旧，桃李年华，影却成单。倚着窗柩，心里一片烟雨桃花绾成的结。二十岁的姑娘婚姻尚未有着落，看着姐妹们一个个出嫁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我只是浅浅一笑，桃花还在，时光还未曾老去。父母如坐针毡，殚精竭虑为我挑选如意郎君，上门提亲的人亦是络绎不绝，却没一个男人入得了我的眼。不是我挑剔，只是我对没有爱情的婚姻着实接受不了。我想要一个真真切切的男儿身份，却实现不了。我只愿与梦中的佳人双宿双栖，花开并蒂，可是这个好像也实现不了了。
风起，帘动，桃花瓣已然被我冰凉的指尖捻碎。又一个两年过去，父母再也等不及，苦口婆心劝嫁。对方也是个生意人，家财万贯，当然我要的根本不是这些。初见他时，眉眼朴素无华，一脸的憨厚和男人气概，话语不多，是个靠谱的人。也罢也罢，此生若没有佳人相伴琴瑟相和，有个像模像样的家也够了，至少圆了父母的梦。
终于，我凤冠霞帔，缀满金银的手无处安放，大红的喜帕，大红的锦缎，大红的灯笼，在我眼里却满是悲哀。我嫁给了一个只懂经商不懂文艺的男人，此生注定不会快乐吧。
酒杯交碰过后，烛影摇红，月色凄然，我有些茫然。想起那日桃花树下的遇见，那抹碧色里荡漾的娉婷女子，心中不禁一阵酸楚。这样的日子得熬多久？庭院深深，月色朦胧，倚着窗不禁感到一丝寒冷，究竟要等得了多少个千年，才能与意中人共婵娟？
欲补天何用。尽消魂、红楼深处，翠转香拥。呆女痴儿愁不醒，日日若将情钟。问谁个、是真情种。顽石有灵仙有恨，只蚕丝、烛泪三生共。勾却了，太虚梦。
喁喁话向苍苔空。似依依、玉钗头上，桐花小凤。黄土茜纱成语谶，消得？人心痛。何处吊，埋香故冢。花落花开人不见，器春风、有泪和花恸。花不语，泪如涌。
日子有些无聊了，那个他知道我擅琴棋书画，喜泼墨煮茶，便为我特地建了一个文雅的书房。他说，“我不会干涉你的自由，你有自己的空间，我也有自己的事情，就这样过，挺好的。” 抬起双眸对上他充满笑意的眼睛，有些愧疚，有些不忍。“我想，你也会喜欢上这些的。”
我孜孜不倦地教他写写画画，甚至把每次写完的诗读一遍给他听听。以为这样就能够衍生出一种默契和擦出爱意的花火，直到有一天微风吹得人眼睛痒痒，他躺在椅子上，眯上了眼睛，打起呼噜来，那一刻，满是唏嘘，我的世界他终究欣赏不了。
回忆若能下酒，往事便可一场宿醉。醒来时，天依旧清明，风依旧冷冰冰。既然不理解，那便不理解吧。
我来到镜子前，静静地呆望着自己满是不甘的内心。既然不甘这身份，那便试着改变自己吧。干脆洗尽铅华，作男装打扮，束男人的发式，穿男人的衣服。我开始频繁外出，结交了一群文艺友人，大家彼此诗词相和，心灵相惜，是我想要的感觉。平日里和他们去酒楼，去画舫，饮酒酬唱，和他们远行郊游，醉酒而归。我开始厌弃女人的衣物，镜子前的我一身男人的装扮，陌生却又熟悉。我开始晚归，喝得酩酊大醉东倒西歪，眼前的世界仿佛是一场浑浊的泥潭，而我是清醒的存在。他总是给我进出留门，即使再晚的月色也是那样暖入人心。对他，我终究是抱歉，更多的是感激吧。
我，我吴苹香，自今日起，自号玉岑子，生活在别处。这是我醉酒时狂妄的一句话。
东晋的王恭说，想成为名士，要有三个条件：常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这些条件我都具备，却独独是个女儿身，不是男子便不能堂堂正正地迎娶心中的佳人，英雄儿女原无别，情爱之事却有别。
那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闲来无事和一群文艺友人去青楼饮酒取乐，听琴赏舞。
我说，”重新审视命运，看它如何写就这一段际遇。“摊开手掌，阳光菲薄，直到暮色四合，天边浮云渐暗，我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完成了我的杂剧——《饮酒读骚图》 。没错，剧中的谢絮才便是我。不爱红妆，自画一幅男装打扮、饮酒读骚的小影，一日还脱去女装，扮为男子，面对这幅画像豪饮痛哭。百炼钢成绕指柔，男儿壮志女儿愁。今朝并入伤心曲，一洗人间粉黛愁。我谢絮才，生长闺门，性耽书史，自惭巾帼，不爱铅华。晚风渐凉，我的泪打湿了一片字稿。
生在青莲界，自翻来几重愁案，替谁交代？愿掬银河三千丈，一洗女儿故态。收拾起断脂零黛，莫学兰台愁秋语，但大言打破乾坤隘；拔长剑，倚天外。
人间不少莺花海，尽饶他旗亭画壁，双鬟低拜。酒散歌阑仍撒手，万事总归无奈！问昔日劫灰安在？识得天之真道理，使神仙也被虚空碍；尘世事，复何怪！
琴台边，有人眼眸伤感而迷惘。修长的手指随意拨弄着琴弦，一曲长相守潺潺流出，缠绵悱恻，惹得周围笙歌渐停，有一舞女停下了挥舞的长袖，精致的面庞，抬头深深望了我一眼，几分妩媚婆娑。我亦挑逗性地回应了一个眼神。她姗姗走近我，”公子这一曲，声色清透辽远却又时时沉郁悲凉，怕是有心结未了。“语罢再一个深深的对望。
”姑娘闻曲知音，字字珠玑，已然参透。敢问姑娘芳名？ “
”姓林。“
”原来是林姑娘，幸会。“
有那么一瞬，我有种回到那日烟雨婆娑的幻觉，那抹碧色，仿佛已然刻入骨髓，拂之不去 。眼前的美人和念岑一样有着浅浅的笑容，却生生两种不同的感觉。
”珊珊锁骨，似碧城仙侣，一笑相逢淡忘语。镇拈花倚竹，翠袖生寒，空谷里，想见个依幽绪。兰针低照影，赌酒凭诗，便唱江南断肠曲。 一样扫眉才，偏我清狂，要消受玉人心许。正漠漠烟波五湖春，待买个红船，载卿同去。“ 提笔小赠一诗，林姑娘笑而不语接下，脸颊泛起红晕。
一卷《离骚》一卷京，十年心事十年灯。芭蕉叶上几秋声。
欲哭不成还强笑，讳愁无奈学忘情。误人犹是说聪明。
世人眼中的我是一个有着深深名士情结的人，十年的风流倜傥，直到那个人去世，我的眼泪再也流不出。再一次换回女人的装扮，竟有些不适。三十岁，风华正茂的年纪，我却只愿伴着青灯古佛，写写画画，再无其他念想。那日桃花树下的肖像仍在最偏僻的角落里安静地躺着，记忆中女子的影像却日渐模糊。从此，一半花帘，一半香南雪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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