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时头一回读金庸老爷子的书，即是“无人不苦,有情皆孽”的《天龙八部》。少年心性，只嫌岁月长且平淡无聊，于是深深喜欢上萧大侠的磊落与豪气，以及因为他的曲折命运而生出的沧桑落魄。也喜欢阿朱，喜欢她一袭淡红长衫站在雁门关外花树下，对萧峰的深情告白：便跟着你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也永不后悔。跟着你吃尽千般苦楚，万种熬煎，也是欢欢喜喜。
彼时我在一个籍籍无名的中原小镇上，校园里种着高大的泡桐树，春来花开满路，秋至叶落纷纷，枝桠分明。我在语文课堂上一边看小说，一边发呆。讲台上须发花白的老师在念辛弃疾的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十五岁的少女不懂醉里看剑的心情，也不懂什么是生前身后名。苍老与失意都离自己好远好远，目光望出窗外，最大的苦恼也不过是下次期中考的排名。那是人一生中不会再来的中二时期，文艺、矫情、敏感。那时我想象中爱情应该有的模样，便是萧峰和阿朱的患难与共。纵生活于你百般冷眼，也有一个人永远信你、爱你、陪着你，一同抵受屈辱困苦。策马江湖，相濡以沫，不问世事，只到天长地久。
那时我不喜欢郭靖与黄蓉的爱情。一个茫茫草原上长大的傻小子，一个娇纵的桃花岛大小姐，我不耐烦那些风光旖旎，那些温言软语。草草翻过便丢下，电视剧也不曾认真看过。谁料一别十余载，这个冬天，无意中重新翻起，竟是沉溺其中，恍然懂得个中美好。
郭靖初遇黄蓉，是在塞外小城张家口。他是初入江湖的少年，一片赤诚，懵懂淳朴。而她是负气离家的少女，兼着几分自弃之心，打扮成叫花子模样。郭靖对黄蓉一见如故，赠貂裘宝马，而黄蓉亦感念其知遇之恩，数次相救他于危难。待傻小子郭靖知晓黄蓉乃女儿身时，更是情愫暗生。此后三十多回、一百多万字，皆是写两人携手游离江湖，历经种种奇遇，学成天下至高武功。直到郭靖因误会江南六怪死于黄老邪之手、因此与黄蓉分开之时，二人甚至从不曾长久分别过，也从未恶言相向过。至始至终，两个人心意昭昭，几无嫌隙，对对方的情意都是清楚明白，毋须言语也笃定万分。
在金庸老爷子的笔下，从前没有、此后也再没有过这样明明白白、长久和美的爱恋了。
《射雕》写于1957年，那时金庸三十三岁，甫入文坛，便凭一枝生化妙笔博得港上轰动。因爱恋夏梦，特加盟长城电影公司担任编剧接近佳人。虽然最终并未抱得美人归，可其中曲折，外人谁能知晓呢？也许金庸老爷子便是在暗恋与追逐的心境下，写出一百二十万字的浩浩巨作《射雕英雄传》。他是文坛少年，她是影坛娇女，借书中郭靖与黄蓉之身，完成他红袖添香的心愿——也未可知吧。
1957年后的金庸，辞职、创办《明报》、结婚离婚，复又结婚生子，更是经历中年丧子之痛。少年意气被一一消磨殆尽，真应了那句“天地为炉兮，万物为铜；阴阳为炭兮，造化为工”。此后多年，他的笔下，再没有那么简单稚气却又长久的爱情。而这，正是初恋最美好的模样。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