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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林觉得，原来是死亡也莫过于此。
读书多的人都很厉害，小林周围的人都这样想。但小林却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书籍的好处就是每一本书就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当你厌倦一个世界的时候就可以把这本书丢在一边而换另一本。
小林不在乎什么文学大厦，但是找到一个可以在反复丢弃和厌倦中得到价值的事情，还是让他兴奋了好久。他开始疯狂地读书，周围人都夸他用功好学，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和那些在网吧里盯着屏幕发愣的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但是读书还是让他知道了很多有趣的东西。比如他曾在一篇文章中读到，年轻的男性荷尔很旺盛，旺盛到即便是在大街上，看到任何稍有姿色的异性都会忍不住想入非非。
于是再走上街头时他便留了点心，去看路上那些形形色色的异性，但是却并没有感觉到所谓的想入非非。看到那些长相平凡的女人自不必说，就连看到偶尔的相貌出众者，也只是单纯的欣赏。那种欣赏就仿佛在看一个会自己行走的精美工艺品或者名画一样。
每种生物只要活着，都在追求永生，所以我们活着的证明，就是为了追求一个无法实现的梦。
人类发现我们的身体无法永恒存在，便通过繁殖达到这一目的。
我现在连这点欲望都没有，是不是在某种意义上就算是一个死人了呢？一个年轻的女孩从小林的眼前走过，她欣长纤细的身体包裹在一条黑色的连衣裙下。小林静静地目送她走远，心里想到。
2
小林看过很多书，但是却一本书都没有买过，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不会读第二次的。
南边的海岸线上并不那么繁华，离海边只有一街之隔的小巷里，有一家名叫“海礁书店”的小店。这里是小林平日消磨时间的固定场所，因为在这里除了卖书以外还卖咖啡。这样小林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在清晨时来这里点上一杯咖啡，然后一直看书看到日暮西垂。
从家到书店的路尽是高低不平的青石板，两旁路边总有双目无神的人在塑料布上堆着水果或海鲜在售卖。小林每次经过这里，看到周围的情形都忍不住觉得，参差不齐的石路就像是城市的牙齿，咀嚼着路边这些麻木的灵魂。
今天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他不禁又想起上次和成哥见面时的对话。那天成哥说着身体不舒服，提前关了店，让小林陪他去喝两杯。
小林端着啤酒回到吧台前时，成哥正盯着人群尽头的大屏幕发呆。屏幕上的韩国女团合着歌曲卖力地扭来扭去，那些聒噪的声音仿佛是从她们的身体里挤出来的一样。
“你也喜欢看这些？”小林笑着问。
成哥听了他的话也笑了，但是那笑容却一闪而逝，就像突然被黑洞吸走了一样，顷刻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女儿都和她们差不多大了吧。”
“你有女儿？”小林一惊。
成哥又笑了，但又好像是一种不很像笑的表情，随即摇了摇头，甩掉一只落在他头上的苍蝇。
“你喜欢动物吗？”
他灌了一口啤酒问小林，仿佛刚刚的话题从未开始一样。
“还好。”
“我小的时候特别喜欢狗。”
“当时养了一只特别大的牧羊犬，它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它会一直陪着我，可是后来才知道狗的寿命最多二十年。”
“它在我十五岁那年死了，我亲眼看着它被裹上床单送走。从那以后我再没养过任何宠物，连鱼都没养过。”
“在海鲜市场我都不买活鱼。”说完他冲小林眨眨眼睛。
那天他说完这些后，大屏幕上的韩国女团换成了一场名不见经传的足球赛。他们没再怎么说话，一起边看球边灌冰啤酒直到深夜。
分手时成哥感觉有些醉了，在酒吧门前扶着小林的肩膀，晃晃悠悠地对他说，“你其实是个好人，只是害怕。”
“你喝多了，送你回去？”
“先不了，我去海边坐坐。”他举着还没喝完的半瓶啤酒，摇了摇头。
“真没关系？”
“回见。”
3
说我害怕什么的，都是醉话吧……早晨从家里出发后，小林想边走边想。但又总觉得不对劲，这句话就像是魔音一样总是时不时地从自己脑子里冒出来。
没过多久小林便走到了海礁书店的门口时，却感觉一切都有些怪怪的。平日这个时间都会有人排队买成哥做的咖啡和卷饼作早餐，这个副业赚的钱是平时卖书的四倍，今天却一个人都没有。
小林走近了些，玻璃门上的海报还是上个月的。成哥亲手做的“您好，早安！”的牌子，也从把手上消失了。小林疑惑地推开门，只有门上的风铃像往常一样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
“您好~”从书架后面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那声音轻轻地，就像羽毛摩擦纸面的声音一样柔软。
“我们今天不提供早点了，抱歉。”随着那声音的移动，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从书柜后面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
“成哥呢？”小林忍不住问。
“他死了。”女孩听到小林提到成哥的名字，明亮的眼睛难以察觉地动了动，随即依然用那羽毛般的声音轻声说：“喝醉后从礁石上掉进了海里。”
女孩的话虽然还是那么轻声轻语，但是在小林听来却无比刺耳。他挪了挪脚，感觉脚底就像有几千根小针在扎，耳旁仿佛又响起了那记忆深处封藏已久的剧烈鸣声——像是救护车的警笛。
“你还好吧……”女孩的声音把小林拉回了现实。他木然地对女孩点了点头。
“你是小林吧？”女孩突然说。
小林一愣，随即又点头。
“果然。”女孩说着对小林微笑了一下，“爸爸经常提到你。”
爸爸……小林心里一惊，原来她就是成哥的女儿。他本来想说一句“节哀顺变”之类的话，但是看女孩现在的样子，就好像在谈论一个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人似的。又想起成哥那天晚上说起女儿时的表情，便把那些话全吞了回去。
“坐下吧，我给你弄点喝的。”女孩又微笑着说道，然后便头也不回的向吧台走去。
小林在平时常坐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等女孩时他随手拿起身边的书翻开，但是没看两页便觉得心烦意乱，于是只好把书丢在一边看向玻璃外面。
小路上的石砖还是那么歪歪斜斜的，只有穿过通往海边的马路那一段交汇处才变成了平整的柏油路，那段过后便又犬牙差互地向远处无限延伸，仿佛没有尽头一般……
小林正看窗外看得出神，女孩端着两杯咖啡回来了。
“抱歉，那边的咖啡机我不会用，速溶的。”女孩抱歉地笑笑。
“没事，没差别。”
“爸爸说你很多时间都待在书店，不用工作么？”
“在读博士，闲的很。”
“博士呢，很厉害啊！”
“没有什么厉害的。”小林摇摇头，“只是逃避现实罢了，不知道自己从学校出来可以做什么，就一直读下去了。”
“哦……”
女孩把尾音拖得长长的，然后微微点了点头。就像所有人想表达自己“虽然没听懂，但是也不想深究”的时候都会做的那样。
“你呢，平时不在青岛吧？”小林问。
“嗯，在北京当老师，中学老师。”
“喜欢当老师？”
“不怎么喜欢。”
女孩喝了口咖啡，像是有点强迫症似的把杯底调整到托盘的中心。
“妈妈从小就想让我当老师，所以就成现在这样喽。”她耸耸肩接着说。
“其实我很讨厌小孩子。我班上的学生都正值青春期，很叛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对什么事情都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其实就是这个年龄的孩子自尊心强，不想承认自己失败，就只好对什么都无所谓。”
“后来有一次我实在被他们惹火了，就戳穿他们，说你们这样的态度不过是幼稚的自我保护罢了，结果你猜他们怎么做？”
“怎么做呢？”
“他们连我这些话都直接无所谓掉啦，是不是很无懈可击的逻辑？”
小林听了她的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女孩自己也笑了。
之后进来几个好像是成哥亲戚的人，来找女孩谈事，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哀伤同情的表情。女孩把他们送走后便在柜台前忙了起来，小林也随手找了一本书来看，是日本作家渡边淳一的《失乐园》。
到下午关店时，小林只看了差不多三分之二。他想了一下，决定买下这本书。在柜台结完账后，女孩用小纸袋帮他包好，微笑着递给他。
“认识你很高兴。对了，我叫成惠。”
“顾林。”小林冲女孩点点头，提着纸袋走了。
4
因为成哥的事，小林本不想再去海礁书店了。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却总会想到想到成惠，想到她那略显疲惫的眼睛在和他说话时隐隐透出的笑意。
后来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几乎每天去海礁书店，但是并不再像以前只是埋头看书。有时会帮成惠搬搬书，做些重活；中午休息时和她一起散步到临街的小店去吃点东西，然后再慢慢地散步回来。
时间是这世界上最不稳定的东西，周围随处可见它的裂缝。你拾起一片树叶、捧一把海水，身边的时间也许就变慢了；你读一本书，或者……看一个人一眼，时间就飞快的加速起来。
漫长的夏天像一条与世无争的河水，在不知不觉中流淌了过去。在暑假临近结束的一天清晨，小林像往常一样去海礁书店看书。
那天的天气很好，天空中没有一朵云彩，蓝得像海水的倒影。在书店里，小林照旧看书，只是发现成惠和往常不太一样。她多数时间盯着门口的花瓶在发呆，拿着拖把反复地拖着地，直到小林忍不住提醒她才停下。
“一会儿有空么？”
大概六点左右快要关店时，成惠突然问小林。
“有。”
“能陪我去喝两杯么？”她顿了一下，“去爸爸生前常去的那家。”
这是她除了告诉小林成哥死了以外，第一次提到他。
“走吧。”小林起身把手里的书递给成惠示意她结账。
“这本送你了。”她摇摇头说，“作为交换，你一会儿请我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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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成惠并没有喝酒，她在成哥以前经常坐的地方坐下后，要了一杯西瓜汁。因为夏天快要结束了的缘故，那天晚上酒吧里十分冷清。除了小林和成惠以外只有一对情侣和三个男人坐在台前的椅子上，小声地交谈着。老板递给我们西瓜汁和冰啤酒后，就在吧台后面专心致志地逗猫。
“这里一直这么冷清吗？”成惠环视了酒吧一圈。
“嗯……大部分时间是的。除了暑假刚开始一周左右的时候，有很多外地游客会找到这里，那几天可真有点吵呢。”
“不喜欢人多？”
小林点点头，随即说道：
“我上学的时候每天都第一个到校，最后一个离校，知道是为什么吗？”
成惠摇摇头，明亮的眼睛直盯着小林。
“因为只有那样我才可以完全一个人上下学。”
“唔……我也知道你为什么可以考上博士了。”
“成哥也不喜欢人多，这也许就是我和他能合得来的原因吧。”
小林笑笑，轻轻摇着手中的啤酒罐。
“以前每次这里人满为患的时候，成哥就会带我去海边一块大礁石上，我们坐在那一边吹海风一边喝酒。”
“礁石……”成惠听到小林的话后眼睛突然黯淡了起来，片刻后微微抬起头看着小林,用很坚定的语气恳求道，“带我去那里看看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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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带着成惠走进一个海边公园里，从边界处的一个栏杆翻了过去，跳到一块被海水磨得有些发青的礁石上。
此时太阳已经几乎完全沉入了他们身后的地平线。那仅有的一丝余光，也像是海浪最后扑打在岸上的白色泡沫，迅速地逸散在了深邃的无边苍穹之中。
从进入公园开始，成惠就一直微微地低头沉默着。小林拿着半瓶啤酒，在礁石上坐了下来，成惠也轻轻挽了挽她的长裙，坐在了小林身边。
一阵海风吹过，并不算冷，但成惠还是向小林身边靠了靠。她的眼睛无神地盯着眼前黑漆漆的海水和天空，仿佛在为目光找一个落点似的。小林见她这个样子便用手向右侧指了指说：
“你看那里，三个海上浮标的灯马上就要亮了。”
成惠听了他的话，缓缓地转头向着小林手指的方向看去。大概一分钟之后，那里突然闪出三个小光点，在黑暗中微微晃动。
“是不是很好看？”小林盯着那光点说道。
“当初成哥第一次指给我看时，我震惊极了。在夜色黑到天空和海的界限都看不清楚的时候，那三个光点给我感觉就像是天和海共有的星辰一样……”
“我能喝点你的酒吗？”
成惠突然打断小林的话问道。
小林听到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把酒递给她，她把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
“爸爸以前经常带我来这里。”
成惠喝完后，手无力地垂在一边，继续望着那三个光点说。
“他说那三盏灯就是他、我和妈妈，可是现在他和妈妈都死了，这些灯为什么还亮着？”
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把头靠在小林的肩膀上哭起来。那哭声夹杂在海风中，就像是一根羽毛在风中翻滚。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小林把手放在成惠的肩膀上轻轻地安抚着。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成惠抬起头盯着小林的双眼。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小林竟一时有些疑惑这到底是她的眼睛还是那些星辰一般的灯光。接着，两人在那三盏灯光下接吻了。
亲吻成惠时，小林的全身又产生了那种麻麻的、像小针扎一样的感觉，但是鸣笛声却没有再出现。他只觉得成惠的嘴唇非常柔软，就像她的声音、她的哭泣，就像羽毛。
两人这样静静地吻了好久，分开后，小林伸手帮成惠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沉默了一会儿，成惠又把脸转向了海面。
“我就要走了，学校开学，书店会由我姑姑打理……”
“是吗。”
“你毕业后打算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我做什么都太容易厌倦了。”
小林死死地盯着远处的黑暗，努力想找到大海与天空的界限，但就是无济于事。
“我觉得我还是不毕业的好……”
“你呀，你只是害怕。”
听到成惠对自己说出那句与成哥一样的话后，小林惊讶转头看着她的眼睛，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碎掉了似的。
“我们都是。”
7
一周后，成惠坐上了回北京的火车。只让姑姑给小林递了一张字条
“那个海天共有的星星的比喻，真的很不错。”
小林还是像以前一样，每天去看书，从不买书。他开始尝试着自己写一些东西，他在书店写、在酒吧写。写完就给酒吧老板和酒保们看，还因此得到了可以免费喝啤酒的优待，但是写过的东西自己从来不看。
他偶尔会在晚上一个人去那块礁石，望着远处的三点灯光。每每这个时候，当他感受到那股发自心底的痛苦时，都会开心地仿佛中了彩票一样。因为那个时候他越来越感觉到，自己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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