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七秒
(首发人间故事铺公众号)
1
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小广告,小小的字跳跃着非常有诱惑力——“无息借贷,最高可达30万。”我的食指颤抖了几秒,还是点了关闭。
又要交房租了。
每次回来,我都悄悄绕过门口的小卖部,转过两个小花坛,从楼道另一边潜进去。
害怕被开小卖部的房东截胡。
其实房东陈嫂不坏,她虽然年近六十,可是赶时髦。总买些和实际年龄不相称的衣服,老远望去,小卖部里比货架还姹紫嫣红的一坨就是她了。
在我们刚搬来这里落脚,陈嫂知道了我们家的情况,吧嗒吧嗒的跟着抹眼泪。边抹眼泪边点着钞票,钞票都打湿了几张。
本来中介说签合同是半年一交的,陈嫂主动降到三个月一交,还安慰我们说自己有养老金,不差钱。她拿着钞票临转身走时,望向我儿子多多的眼神里,有让我扎心的怜悯。
拖欠房租第一个星期时,陈嫂倚靠在小卖部门框上,手里拿着几个皱皮的小桃儿,让我带回去给多多吃。她把那种怜悯的眼神投向我,我说着谢谢落荒而逃。
没有高学历,没有背景技术,我在网吧把电脑刷新无数次,简历被浏览次数仍然是0。
我的口袋里装着方便面剩下的调料包,这个比买榨菜便宜,可以就着馒头吃。超市里一块钱一个的馒头还是很大的。
半个月没和志刚打照面,陈嫂也许看出端倪来了。
尽管我说志刚回乡下办事去了,过阵子就回。陈嫂还是紧紧抓着我的胳膊,热切的山东口音喷在我脸上都热乎乎的:“可以晚点交,没事,没事哈!”
我已经给妈妈打了电话。
我撑不下去了,打了一个小时的电话,哭了一个小时。从床上爬起来,喝了杯水镇定了会儿,用手机给年过六十的妈妈买了火车票。
这将是她第一次坐火车,千里迢迢,十一月寒冬,为了我。为了来帮我照顾儿子多多。
我拖着肿胀的小腿爬到隔壁小床,儿子多多躺在上面。他睡着了,睡得很香,脚踝上有软软的衣服布条做的绳子,固定在床脚,不影响他睡觉,也无法跑出去。
我要找工作,最近陪他很少,他很焦躁,晚上会咬我抓我,我没有力气控制住他。
志刚不回来了,我能怎么办?看着眼前的多多,想到我的老母亲在火车上会不会自己找厕所,我用双手捂住脸。
2
我和志刚是所有普通夫妻中最普通的一对,淹没在人群认不出来的那种。
可是灾难却选中了我们。
志刚的父母在田间勤扒苦做大半生,用尽积蓄在湖北子陵小镇上给他买了婚房。我们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婚后三个月就有了多多。
当时,志刚给我做完晚饭,就给他父亲打电话报告喜讯,电话那头的笑声大的志刚把手机拿开很远,怕震着耳朵。
第二天,我们还没起床,门就彭彭响。婆婆拎着地里采摘的菜瓜,新鲜的西红柿,还有邻居家树上挂着露珠的枇杷。
婆婆知道我爱吃香菜饺子,让公公擀面,哼哧哼哧给我包了一上午,塞满了冰箱的一层格子,才坐上公公破旧的老摩托,一路灰尘扑簌地赶回乡下。那时,麦田里正农忙。
儿子多多给我们带来很多欢乐。
他第一次学会走路时,婆婆细心地找出软的旧衣服布料,一个一个缝成精致的小棉包,再眯着眼让公公用胶固定在家里每个墙角,柜角。
她的老花眼不好使,我不忍心,阻拦过她:“妈,你留着精力抱抱多多,这样的小东西网上有的是。我可以买。”
“买?从他还没出生,你买的东西就一大堆了。几块钱也是钱,多存点,说不准以后就不够花了。”
婆婆是典型的六十年代节俭型家庭主妇,每当她摇着我买的婴儿床,学着看洗澡水的量温计,都吧咂着嘴,一遍感叹用着方便,一边感叹说我花钱就像在被吸血。
“什么淘宝,应该叫吸血鬼。”她每次吧咂嘴,皱纹仿佛被心尖儿扯疼拉开的样子,我都忍不住想笑。
没想到后来,婆婆一语成谶。21世纪的今天,我过得捉襟见肘。
3
多多两岁多,很活泼。有段时间,突然变得爱打人。
弟媳带着女儿果果来我家做客,我刚好休息在家。酒店客房的活是两班倒,平时都是婆婆带多多,晚上也和婆婆睡。
他们住的乡下离我们镇上房子近,摩托车十分钟就到了。轮到我休息,有时把多多接回来,有时我回乡下看多多。
两个小家伙在客厅地板垫上玩,我和弟媳磕着瓜子聊天。果果比多多小半年,爬的比多多快,个子也比多多高。这些我都不在意,因为多多嗓门比她大,力气也大。每个孩子发育都不同吧,我觉得。
他们为了抢一个积木,在地板上互相推起来。果果已经让了,她去拿旁边的娃娃,多多却仍然抓果果的头发,我和弟媳都扑过去。我试图掰开多多的手,他攥得太紧。
见我掰不开,弟媳生气地拍了一下多多的手背,多多疼的松了手。我们都松了口气,准备教育多多几句。
多多一口咬在果果脸上,两个小牙齿印儿,引发了果果的凄厉喊叫,整栋楼都震耳欲聋。
弟媳心疼地一把抱起果果,推了一下多多,愤恨地瞪着我:“你怎么教育他的!居然会咬人!”摔门离去。
弟媳打电话给公婆告了状。公公婆婆晚上都来了,气氛有点凝重。
我跟志刚埋怨:“我都给她道过歉了,小孩子之间,这都多大点事。再说了,还是亲戚呢。”
志刚盯着坐在地上摆弄积木的多多,不吭声。我又掐他一把,想把气氛轻松些:“你和你弟弟小时候没打过架啊,我可是听妈说了不少你的糗事。”
“不是这个,小萍。”志刚朝多多伸手:“多多,叫爸爸。过来。”多多没有理他。
“多多,多多。”志刚又叫了几声。我蹲到多多面前伸手,多多扑到我怀里。
我白了志刚一眼:“什么大惊小怪,孩子没听见你自己不会过来啊。”
志刚的眼神发直:“你没发现,多多拼的积木全是一条直线吗?”我看到了,点点头。没觉得有什么。
志刚又打开箱子,雪花片也是拼的一条直线,见我还是不懂。婆婆小声说:“他把咪咪虾条倒出来吃,也摆成一条直线。如果弄乱了其中一个,他就会哭。”
“这个我知道,很多孩子在某个阶段都会有强迫症。他在建立秩序感。”我喜欢看亲子育儿的公众号,没事在手机上浏览学会一些常识。
婆婆摇摇头,后面的话像是酝酿了很久,怕得罪我又不得不说:“他最近经常打他爷爷,咬我,没有原因。”她抬了抬眼皮小心望我:“你刘姨说让去医院看看。”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
婆婆村里的刘姨有点疯癫,据说她曾经有个儿子是傻子,连自己拉的屎都吃舔,六岁发烧死了。也有人说是刘姨用枕头捂死的。
这只是村里的旧闻传说,因为娱乐欠缺,每个乡村都有不同的野事来八卦吧。不过,我看到志刚和公婆都望着我。
他们是认真的。
4
我请了假,志刚抱着多多,我们来到省城医院。
先是简单的问话,多多很少回应医生。然后医生观察他玩了几分钟玩具,身高体重的基本测量,核磁共振,脑电图,一样一样做下来。医生在诊断书上写下确诊孤独症。
志刚问医生要不要复诊,医生说不用,让我们预约感统训练。我问医生:“训练多久可以回家?”
医生抬头看了我足足十秒,“这要看孩子的恢复情况了,就算感冒也没人能保证说几天就一定好。你们要做好坚持训练的心理准备,干预肯定是越早越好,不能拖延。”
出了医院,我们都不说话。回到宾馆,我和志刚吵起来,平日的小摩擦此刻全部爆发。
志刚使劲踩地上的半截烟头,指责我只顾轻松,作为母亲陪孩子太少了。
我气不打一出来,堵到他面前叉着腰,不想让他假装看窗外,逃避我的脸。
“是谁当初说把孩子留在妈身边,为了尽孝,让妈享受天伦之乐?我陪的少,你呢?你下班就钓鱼,带多多了吗?”
志刚不擅长和我理论,每次吵架,他总是挑起事端的那个,也总是沉默最多的那个。他痛苦地闭眼,一屁股坐床沿抓自己的头发。
“多多,多多呢?”
没有人回应,房间突然变得太安静。
带孩子的人对安静往往格外敏感,一安静就怕孩子出事。因为这个年龄的孩子,除了睡着,其他时间基本都是在好动嬉闹的。
我们不约而同冲出去,多多自己打开未反锁的房门跑出去了。
待我们跑到一楼,想向吧台服务员求助寻找,发现多多蹲在地上。
他在看一只猫,几个月的小奶猫,灰脚白背的毛色像穿了件燕尾服。服务员笑眯眯地说:“你们的孩子啊,他真可爱,盯着猫看好久了。”我忙搭讪:“是谁的猫,也很可爱。”心跳在胸口忐忑不安。
服务员:“是老板的,说养猫招财。”话音未落,猫一声尖叫,在空中踢腿撕咬。
多多把猫脖子捏着提了起来。
服务员瞪圆了凤眼叫道:“松开松开!!”
多多笑着把猫摔在玻璃门上,猫爬起来跑了。志刚安慰服务员:“对不起,不过没事,猫有九条命。”我赶紧抱起多多冲回房间。
志刚回房后,我们不吵了,没了精力。
几天的检查折腾下来,我们选择接受事实,商量接下来怎么办。婆婆是带多多最多的人,她和公公肯定早就心里有数,所以不急于通知他们。
省城医院的感统训练室,我们去参观过,收费贵,场地也不是很大,有些器械都很老旧了。尤其医院旁边的宾馆和租房都贵。
想来想去,我们在网上查了很多资料,得知山东青岛有很多自闭症学校,教学质量也是全国靠前的。我们选择了一家当地残联推荐的机构,在市北,收费算中等。
我和志刚都要面子,那时我们对自闭症认识不深,以为就像某些普通疾病,哪怕是多花些钱和时间,就会好的。好了再回来,我们不想被亲戚熟人知道,小城市的人会把多多当精神病歧视。
我们选择了远走高飞和谎言。
回去收拾行李,给公婆交代清楚,我和志刚就辞职了。他比我好找工作,全国各地都需要送外卖的。
5
刚开始的日子,还挺顺利。
我们在学校马路对面租了六楼的两室一厅,一千四百元月租,简单家具。没有空调和洗衣机。
机构的学费是每个月3680元,三个月一交,还要交一个月学费做押金。
机构里全是和多多一样的孩子,有的孤独症,有的发育迟缓,还有小时候烫伤大脑缺氧导致的行动异常,都在一起接受感统训练。
和正常孩子上的学不同,机构学校不完全以孩子的年龄来分班,还会考虑到孩子的能力。比如,四岁能听懂老师指令跟随配合的就属于能力高的,会分在同级别的中班3A 班,而六岁还不懂回应老师指令的则会分在中班3B 班。
多多上的是小班,班里孩子只有六个。教室也很小,八个孩子加八个家长就把教室占满了,黑板离孩子只有两米远。
里面都是家长陪同上课的,每个孩子一个小桌子,坐在小板凳上,跟随的家长坐在后面小板凳,紧挨着孩子后面,还要用两侧膝盖夹挡住孩子,以防上课途中,孩子突然起身跑掉。这是常有的事。
志刚都是在我们娘俩起床前就出门上班了,我每天做早餐和多多吃完,就牵着他去机构上课。这种感觉有点像上学,可是看着满教室的家长,又觉得有点怪。
课堂上,孩子们总是很安静。
他们不会和人交流,有时冒出这种渴望,就会拉扯别人衣服,或者傻笑。
每天有九节课,一节课半个小时,课间短短十分钟,家长们除了匆匆带孩子上厕所喝水,就是在二十平米的蹦床地垫区,看着孩子们玩。这是上学一天中,家长们唯一放松的时刻。
青岛沿海城市消费太贵了。老家一碗热干面四块钱,我和多多合起来一碗就饱了,最多再要个卤蛋和豆浆,总共不超过十块。青岛这边却一碗面最低不低于十块,而且太清淡我们吃不习惯。
不到半年,我们的积蓄就差不多了。我无法找工作上班,青岛的老楼很多,没有电梯,志刚送外卖每天爬楼爬的腰疼。
我在网上给他买了个护腰穿在身上,每天晚上给他按摩,揉着他硬邦邦的骨头,我很心疼。志刚的话越来越少,每次都把结的钱全部给我,只留下一点点零用钱在身上。
志刚才三十六,鬓角已冒出几根白发。妈妈打电话告诉我,婆婆眼睛患上了白内障,而公婆一直隐瞒着我们,怕我们担心。
刚开始我们还为在哪家超市买菜而争吵,仅仅因为另外一家做活动,青菜便宜五毛钱,但要多走十分钟。
后来,我们的交流越来越少。
有次半夜我听见,志刚躺在床外侧背对着我和多多,一口接一口长长地叹气。我伸出手,快碰到他肩膀时,又收了回来。
在机构训练几个月,和呆了几年的老家长交流后,才知道自闭症没有痊愈的先例。有的孩子三岁多来到这里,对教学方式厌倦后,各种进步都退回原形。家长只好再换机构,换来换去也都差不多,转眼孩子就十几岁,个头比父母还高,上课家长还是得跟着。
这是不是是一条无望的路?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我和志刚之间,所有的安慰都是多余。我们只想要更多的钱,撑下去。
公婆偷偷打钱给我们,弟媳上门去闹,我不再接受公婆的帮助。他们为我们买房已倾尽所有,风烛残年之际怎么能陷入家庭内战。
兄弟之间,父母一碗水很难完全端平,更何况,我们隐瞒多多病情,称外面大城市教育好,我们二人打工带多多出来上学来了。所以弟媳才会去闹。
老师都很有耐心,多多却连妈妈都喊不清楚了,他的语言功能在退化。每次下班后,志刚学着老师的样子拿着他喜欢的玩具,训练他喊爸爸。多多的眼睛,对志刚来说,就像一个永远无回应的黑洞。
我递给志刚一杯水,志刚仰头咕咚咕咚喝完,去卧室闷头躺倒。
6
不敢去想,最害怕的事还是来了。
青岛的夏天很短,九月太阳下山,风就很凉了。我牵着多多在楼下路口,等了很久。志刚关机。
直到路灯全都亮起,车来车往,志刚给我发来微信:不要找我,钱会打给你。
他失踪了。
我没有给任何人说,浑浑噩噩度过了两天,一个人带多多上课,一个人带他买菜,睡前训练小课。
我以为这是梦,醒过来就好了。
妈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一句“多多爸爸下班了吗?”我的心里就决了堤。
妈小声和电话旁的爸爸说了什么,又拿起电话安抚我:“萍萍,房租是小事情,你别担心。我和你爸有退休金,可以补贴你一点,反正走也带不到棺材里。”
妈又顿了顿。“你先别冲他发火。兴许,等等,他就回来了。”
公婆也知道了。他们也联系不上志刚。
婆婆在电话那头哽咽:“小萍,我眼睛不好使了,去不了那么远帮你带多多了,你要是撑不住就回来吧,啊?家里房子就是你和多多的。我和你爸身子骨,还可以给你们做饭,油米都从家里拿。”
我在电话这端使劲摇头,公婆不懂,小城市没有这样的机构,多多得不到正规的训练,情况会越来越严重。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好,我只想抱着一个希望,这是我还活着的动力。
眼泪哭干后,我看到志刚如期打来的钱,却没有只言片语。我对他的怨恨里,夹杂了几分理解,因为,谁也不知道,在我满身疲惫承受不住多多无理由,歇斯底里的哭闹,打、咬我时,我也拿起过枕头。
我想和多多一起死,这样,日子就看到尽头了。
7
从车站接回妈妈,妈妈当天就给陈嫂付清了房租。陈嫂热情地拉着妈妈的胳膊:“没事多来坐坐,有需要帮忙就说。”妈妈只回应她笑。
第二天,我给多多请假,陪妈妈在附近转转,带她熟悉哪里买菜,哪里有小广场可以带多多玩,哪里有公共厕所。
妈妈指着机构隔壁刷着彩色油漆的房子,高兴地说:“幼儿园这么近啊。”我点了点头。
虽然那么近,全机构里没有几个孩子能去,有两个家长评估时硬缠着校长多给了两分,拿着评估表去幼儿园上了不到一个月。就退学了。
因为攻击了别的孩子,脸上的伤痕回家被看见,家长不干了,很多家长联名找幼儿园园长投诉。园长没办法,只好照顾大局,劝退自闭症孩子。
因为志刚如数打钱,我还是像往常一样带多多上课,妈妈帮忙做点家务,日子又缓和了些。我会把多多上课的小视频发给志刚,还有老师的评语,志刚不回复,我也发。
每天放学我都会带多多在路口停留一会儿,想志刚突然出现的样子。
8
第三个月,志刚没有打钱。我发很多微信,第四个月他还是没打。
我做了个慎重的决定:妈妈带多多上课,我去找工作。
我见过机构里,很多爷爷奶奶带孩子上课的,除了游戏课和感统课需要运动一下,其他的课只需要坐在孩子旁边,手动辅助下就可以了。孩子跑出教室的话,有配课老师帮忙维持秩序。
妈妈和爸爸在一起是很要强的,来青岛后,她什么都听我的。还表示,她早就想去看看,机构里上课是怎么回事。
酒店客房是做不了了,晚班太晚,超市下班也要九点。我想找个下班不超过六点的,因为老师会布置家庭作业,多多睡前的家庭小课训练,妈妈做不了。
找了半天,终于一个小旅馆让我打扫麻将馆和台球室卫生,只用干到下午六点半,一个月两千。为了能在下班路上带点菜,早点赶回去做晚饭,每天下班我几乎都是小跑着回家。
还有同样租房子的家长,给我推荐了个活——穿珠子。拿来一箱珠子,密密麻麻只有绿豆大小,用针一颗一颗缝在刺绣图案的底布上。一幅画穿完可以赚一百,穿完六幅能把拿货的三百押金退回来。
多多不适应青岛的气候,冬天的海风实在太凉了。他经常感冒,发烧。我请了几次假后,老板的脸色不太好看。
尽管我勤快干活麻利,老板还是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间。
“你怎么回事老请假?你上次接电话就跑了,卫生没做完,也没交待,后面客人在台球桌的烟灰缸里看到一只西瓜虫,你知不知道多恶心?”
老板翘着二郎腿,看我的眼神,我猜就像看那只西瓜虫一样。
那次其实不是多多生病,是老师打来的,多多上感统课的本体保持时,老师才数到十秒,其他小朋友都没动。多多突然趴到地上,妈妈去拉他哄他,他抽搐。谁都不敢随便动。
天知道,我有多需要一份工作。
我赔着小心,反复道歉解释。老板把工资递给我,挑了下眉毛:“说实话,你,是不是离婚的?”
“没有。”我当然不能跟他说志刚的事。
“哼,”老板看我的眼更斜了,“早就觉得你人品不端不诚实,果然如此。猜到了还不承认。”
我想张口辩驳,他挥手:“你不用来了,整天请假,说走就走,我们庙小,不敢留。”
解下工作围裙和帽子,我头也没回跑了出去。
我躲到带菜的超市厕所里,把钱点了三遍,确定没有少给。才压低声音,放心的让委屈的泪水在脸上淌下来。
9
没工作就没活路。
机构里来了两口子,是济南的,据说在济南就为孩子花光了十几万,听说青岛教学好,特意辗转到这里。
因为房租消费太贵,男人身体不好,没找到合适的工作。试听了几节课,就回老家了。
也有条件好的,本地人,可以为孩子卖掉几套房。
我没有那么好的条件,也不想回去,就只有找工作。工作也不好找,我着急的稀饭都喝不下去,没胃口。
妈妈当真去求助了陈嫂,回来时兴冲冲地说:“在大城市做月嫂赚钱,做得好一个月可以上万。”
妈让我放下面子去试试,我马上去家政公司交了一千八培训费报了名。谁知培训完找客户签单时,客户都要求有几年经验,还喜欢熟人间互相介绍,谁用过的月嫂好用就找谁。有的月嫂成了抢手货,这边客户还没做完,就被下家预订了。我这种新手,要等机会。
缺钱,我们只给多多碗里夹肉。我和妈妈把所有青菜的根茎都舍不得扔,多放点水,煮烂了也能吃掉。
我的头发大把大把掉,妈妈又去找陈嫂。
她带回来的新消息,让我心里五味杂陈。
志刚没有和我拿离婚证,陈嫂知道他走了,建议我找对象谈恋爱,等志刚出现再拿离婚证。
“没有嫁不出去的女人,只有没人要的光棍。”妈妈说这是陈嫂的原话,我能想象到陈嫂说这话的样子,她多次夸过我:“南方妹子就是水灵,看小萍真俊。”
妈给多多喂着饭,嘴里絮叨着:“妈之前也恨志刚,谁会丢下自己的伢跑了?可是,我每天跟着上课,唉,这哪天是个尽头?多多现在还小,上厕所能帮忙,他再大点,我能跟进男厕所?他打我,我怕就拉不赢他了。”
“妈你别说了。”我泪水涟涟。这是我生的儿子,我别无选择。
妈的眼睛也红。“他走了,妈不怪他。你再找,妈也不怪你。那人好,愿意,你就带着多多。那人不爽快,你就多回来看看伢。我跟你爸还能给他做几年饭。有个人帮衬,日子终归好过些。”
“别说了行吗。”我哀求。
“不说了,不说了,我的乖乖多吃点。”多多张嘴吃下大口肉丸,他虎头虎脑的帅气,和志刚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10
我的眼里心里只有多多,陈嫂介绍了几个,因为和我见面都不让带多多,我拒绝了。
也有不死心,不见面还不停发信息的,都被我拉黑了。没有生过孩子的人,体会不到我对多多的感觉——“你就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我妈就常这样说我。
工作没着落,恋爱不成。爸爸妈妈的退休金远远支撑不了大城市的生活。
我听从了妈妈的第三个建议:回老家。上不了学,就算养一辈子多多,家里几亩地,公婆和爸妈都帮我带多多的话,我寻思在老家找工作。
只是要做好心理准备,面对当初的谎言被赤裸裸袒露在阳光下,面对任何可能投向多多的异样眼光。
“小萍!小萍!”
陈嫂在楼下喊。她大概长得胖不愿爬楼,每次什么事都在下面喊。
我害怕她怜悯的眼神,示意妈妈下去。
过了会儿,妈妈进来,脸上几分喜色:“你陈嫂说她儿子在保利花园看到志刚了。”
按照她们提供的线索,我把车牌号写在纸上,第二天早餐匆匆扒了几口,就去找。那个高档小区离我们只有几站路。
我守在门口右侧花坛边,既能看到出入车辆,又不想自己太显眼。腿都蹲麻了。
一辆车牌号对应的车开了进去,坐在副驾驶的后脑勺,化成灰我也认得。我要去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保安拉住了我:“哎,哎,有门禁卡吗?”
我一愣,“大哥,什么门禁卡?”
保安松了手:“就问你是不是门禁卡忘带了,你哭什么。哪栋楼的?”
我竟然不知道我哭了。
说没那么恨了,可是认出就是志刚时,心底的委屈排山倒海,我忍也忍不住。
“他在哪栋?大哥,刚刚进去车上那人,他是我老公。他是我老公呀!呜呜呜……”我站不住,坐在地上哭起来。
年轻的保安不知道怎么办,一位年长点的从保安室走出来,他们大概把我当原配捉小三了,直摇头:“你走吧,这样的事。我们也不好管。家务事,不好管。”
11
我一路狂奔回出租屋,拿出手机按着语音键,疯了般摇着多多“你叫爸爸!叫爸爸呀!”
多多吓得尖叫,在我脸上抓下挠痕,我仍然不松手。妈妈放下锅铲,颤巍巍过来把多多拉开搂进怀里。
我哭喊:“你怎么不叫爸爸??你叫他回来呀!!凭什么我一个人扛??凭什么?”
不记得我哭了多久。
多多睡着了,妈妈走出来也把我搂进怀里,她太瘦小,怀抱已经装不下我了。
我还是把头埋在她胸口。没有问,妈妈好像什么都明白,她斩钉截铁地说:“萍萍别怕,妈在,等咱以后有钱了请律师告他。自己生的伢,必须出抚养费。”
“妈,我们回家吧。”我累了。
多多的妈也在,可是,多多的妈能为他做什么?
还留在青岛,我快养不活他了。
12
我们收拾好行李。
“彭彭。”
又是敲门声。
就让妈妈和陈嫂告别吧,我的眼睛头晚肯定哭红肿了,不想让她看到。
妈妈打开门,却站在门口不说话,门口的人也没有声音。
当我走过去时,那个人扑通跪下。多多跑过来,拉住那个人胳膊往屋里走,嘴里咦咦呜呜听不懂说什么。
妈妈轻轻让开,让那人一瘸一拐地进来。走到客厅,他又扑通跪在我面前。
我扬起巴掌,却迟迟没有落下。因为多多抱着他,仰脸看着我。
多多不知道自己被这个人抛弃,多多从来没有叫过爸爸,但肯定记得爸爸,深爱着爸爸。我又何尝不是深爱着他?
志刚悔恨地给我交待了一切:
他实在心累受不住了,就走进了一位长期对他表示好感的女客户卧室。那个客户每天都联系他送外卖。他知道对不起我们,本来准备每个月都打钱给我,结果那个女客户缠得紧,为了控制他不离开自己,把他手机身份证没收了。
志刚不知道,那个女人也是被一个香港人包养的情人。香港人回来撞见,把他打断了腿,还是那个女人苦苦哀求,才放志刚走。
志刚在医院时,那个女人跟着回香港了,托人把志刚的身份证手机送了回来,还给了一笔钱。
她对志刚有感情,这点我相信,因为志刚是个踏实的好男人,受了婆婆的熏陶,他从小就尊重爱护女性,这样的男人走到哪里会不讨女人喜欢呢?
最后,志刚抱住我的腿哭了,一遍遍问我:“小萍,他为什么不叫爸爸?他到底什么时候能叫我?”
当听到志刚说,他躺在医院病床上,梦见多多喊他爸爸。
我就在心里原谅了他。
13
除了死亡,这世上应该没有不归路。
志刚送不了外卖了,他拿钱加盟了一个便利店,就在学校附近。
陪多多训练的这条路,我们不知道要走多久,我们也不奢望他能上大学,有什么成就。只希望,在我和志刚都离开人世后,多多会自己买东西吃,能照顾自己,那时,我和志刚的在天之灵才会安息。
等我们重新安顿好,妈妈回了老家。她到家后给我打来报平安的电话,聊了几句,末了轻轻对我说:“萍萍,只要诚心过日子,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坎哪,都在人心里。”
我懂妈妈的心意。我也相信,这一次,不管多多会不会叫爸爸,志刚都愿意和我用一生去守望。
作者联系方式:邮箱careline2018@163.com微信号zyq18872409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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