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样坐着,初夏的夜风吹着帐帘,帐帘起落的间歇,皎冷月光泼了些许进来,如同拍上岸堤的水浪,滋润了干涸的泥土。
上原瞥了一眼,额角上的汗珠淌了下来,五指遂深深地嵌入了被褥中。他仿佛已经随着风声听见了邯羽的声音,那急促而又沉重的呼吸声,还有那一声声让人神魂颠倒的轻唤。
他的心思不可避免地转移到了枕头底下压着的那本看似体面的册子上。上面描绘的那些事情,他都想同邯羽干,一样一样地干过来,此刻尤其想。
在念想的折磨与极度的克制中,天色渐渐亮堂了起来,营地里也有了动静,些许分散了他那过于强烈的妄念。
营帐缝隙中出现了一双鹿皮靴,他定了定神,这才开了口。
“泷二,何事?”
“原帅这么早就起来了啊!”
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上原觉得他似乎还刻意站得更端正了些。
“原帅,方才蛊雕回来传信。”
上原眉心一动,倏尔整个人的精神气都跟着起来了,“进来说。”
泷二遂就掀帘而入,见他穿着湿透了的里衣坐在榻上时不免一怔。
南沙军的主帅并不想同自己的属下多半句废话,直奔重点,“蛊雕传回来什么?”
“说……”他结巴了一下,“说,说兄弟们在招摇山的西招营有吃有住,但肯定不能长久。妖族就在招摇山以西的地界处,瞎子摸鱼一样,挖地三尺地找天狗,估计还要找一段时间。”
上原揉了揉眉心,试着集中心思去琢磨这句话。
西招营本就有两万余兵力,招摇山地大物博,从前他们兴许还能自给自足,但这些年魔族天灾不断,哪哪儿都欠收,多半还是要靠魔都城拨的补给过活。现如今就连魔都城都快自顾不暇了,可想而知西招营的日子也不好过。既然如此,他们根本没有余力再额外养活半支沙家军。
西招营的粮仓要不了多久就会见底,届时便是西招营与南沙军翻脸之时。
至于妖族,他们既然拿捉天狗的幌子一路从青翼山东进至招摇山,自然不会轻易撤退。癸乙会继续用北枭残兵来遛天狗,等着魔族派人去和妖王谈条件。魔尊他毕竟是一族之尊,也有这个资本妄自尊大,因而去惑西谷的这个人只能是穆烈。
现如今魔族遭逢饥荒,根本支撑不起大战。倘若魔尊当真有意要堵截妖族,就不会拖到今日,拖得妖族大军都堵在了招摇山下,摆好姿态等着魔族去求和。妖族要地还要金玉,魔尊都有。魔尊要的粮,妖族也有。这种于魔族而言是耻辱般的利益互换已是迟早的事,但耗得越久,魔族越吃亏。
上原掀了被子,边穿衣裳边对泷二说:“烨帅闭关了吗?”
泷二摇头,“还没有。”他看着他那汗湿的里衣不确定道,“原帅,你的衣裳都湿了,不换一件吗?”
上原好不容易才把心思摆在了正道上,正一门心思地想去办正事。忽而被这么一提醒,才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明显地愣了愣,再低头看着自己被水渍浸染的衣襟,他不动声色地沉了一口气。
“一会儿要去见烨帅,是得换一件。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当南沙军主帅步入营地东角时,太阳将要爬上山脊。
正所谓一日之计在于晨,然而上原的精神状态却有点萎靡不振。初夏的日头照得他暖洋洋的,他也正泛着懒意。
朝东边的艳阳望了望,他沉淀了一下心境,准备去找玄烨谈一谈眼下招摇山那头的境况。
一到月满,玄烨的身边就总能见到个九丸,此时便是这般境况。隔了大老远,那神医就抬手招呼他。
“哟,原帅!昨夜没睡好呐?”
姜神医看人的角度还是一如既往的奇葩且刁钻。上原脚下步子一踌躇,险些当即调头往回走。
要说没眼力见且屡教不改的,那还得数姜裴冥。
他继续招呼道:“我昨日刚在后山摘了些新鲜的草叶,正好对你有好处。来!”
上原唯恐他管不住嘴又在大庭广众下说些不能入耳的,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烨帅此时可在帐中?”
“在!”姜裴冥遂就翻箱倒袋地给他找草叶,“在里头呢,你等会先!”
南沙军的帅站着等他,“昨日月满,烨帅怎没动静?”
“别提了,全乱套了!”一想到苍暮的这件月事,神农姜氏的四公子就头疼,“怎么调理都不管用,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顽固的顽疾!”他两手抓着草药把气一叹,“偏偏吧,有的人还就是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上原沉了沉,觉得今日有必要同烨帅商量得细一些。毕竟已是月满刚过,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发作了,到时候想找人都麻烦!
“来吧!”姜裴冥递过去两片叶子,“嚼一嚼,渣滓别吐,咽下去。一会儿你们赶紧把要紧事谈一谈。抓紧点儿,别磨蹭,现在这个时候可真是不好说!”
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上原来者不拒,接了就往嘴里塞。道了谢后,他边嚼着苦涩的草叶边往玄烨的营帐去。
自从去了柜山给南沙军当帅后,上原便没有回过祷过山。他望着南丘军营地的井然有条,心情有些复杂。彼时他在祷过山当帅的时候,虽然从没把自己局限在粮草将军这么个位置上,但也着实没花太多的心思在练兵之上。但见眼下晨练的小兵们熟练地耍着把式,他觉得可能当初是自己耽搁了南丘军,毕竟他们也曾是驰骋沙场的战将。而现在,上原感到了欣慰。他庆幸南丘军遇到了玄烨,让他们有了锋芒毕露的机会。
“上原,进来吧!”
营帐里传出了玄烨的声音,上原回了神,遂掀帘进去。
“来,坐!”他给访客倒了粗茶一盏,“听说昨夜有蛊雕回来?”
上原掀袍而坐,点了点头,“招摇山那边报了平安,也传了些信息。”
他遂把泷二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想听一听眼前这位高深莫测的神算子对此有什么独道的见解。
“有吃有住?”玄烨幽幽一笑,“九广没直接在饭菜里下毒,看来还是有顾忌的。”
果不其然,昔日的都城统帅看待问题的角度就是与众不同。
玄烨继而道:“邯羽带着南沙军上门吃白食,还吃得那么缺心眼,若他不是心大,那就是他有意与九广斗心机。”
上原饶有兴致地问道:“此话怎讲?”
“从青翼山到招摇山,邯羽退得正合适,也退得够漂亮。他知道只要保全沙家军,魔尊和穆烈的如意算盘就落空了。”南疆大军的主帅在桌上比划了一下,“招摇山和青翼山中间隔了十座山,这十座山可不像青翼山那般荒凉贫瘠。邯羽退得慢,在每一座山头都做了停留。妖族不曾有机会得见我魔族大好江山。如今亲眼见着了,妖族怎能不心动?”他倏尔笑了,“邯羽是在诱敌深入,把我们的敌人一步一步诱入贪得无厌的泥潭中。他的确很聪明,竟想到用狩猎的方法去对付妖族。”
听到此处,上原也不禁面露喜色。
“癸乙太冒进了。他兴许还没意识到自己着了邯羽的道。”玄烨顿了顿,兀自摇了摇头,“也许他意识到了,但他不想放弃这么好的机会。毕竟一座青翼山和十座比青翼山更丰饶的山峰一对比,谨慎就等同于胆小了。他是财狼成的精,在妖族本该地位低贱,可他却混到现在这个地位。想要不自负都难!眼下正是妖族侵占魔族疆土最好的时机,手里的筹码一抓一大把。若是他在此刻停滞不前,回头妖王也要拿他的罪。”
“所以邯羽看准了时机,陪着做了场戏。”
“他一路带着沙家军退到招摇山,也没折损多少兵力。他的意图其实非常明显。”玄烨的手指在茶水上犹如蜻蜓点水一般,随后又在桌上画了一大笔,留下了一道狭长的水渍,“他想祸水东迁,让西招营来处理这件事。但九广也不是个傻子!”
“西招营是穆烈的兵,九广是穆烈的将。这个时候,直接处理掉南沙军才是他该做的。”
“但九广却好吃好喝地招待了他们。”他意味深长,“还是在现在这么个缺粮的时候。”
上原接着道:“南沙军居然还受了!”
“受得没有半点儿的提防!”玄烨继而道,“九广是想试探南沙军能不能为己所用,因为祸水已经涌到了家门口,他觉得西招营两万兵力搞不定妖族。但要是再加上南沙军的这一万,可就不好说了。”
“他大可以请求魔都城的增援。”
“倘若魔都城当真有求必应,九广还需要在自己的地盘上试探南沙军?”玄烨一哂,“这些年,除了魔尊和都城大军的那群混子兵,谁的日子都不好过。”
“烨帅的意思,九广在穆烈身上吃过闭门羹?”他思忖着,“九广起了异心,对我们倒是一桩天大的好事!”
玄烨点了点头,“西招营能不能为我们所用,就要看邯羽接下来如何同九广都心计了。”
“我倒觉得,这要看穆烈此趟同妖王的谈判到底能让魔族吃多少亏。”他转着手中茶盏,不嫌事大地笑了,“毕竟妖族要是把地界搬到了招摇山脚下,西招营的日子可就没从前那么好过了!”
“如果老天爷继续不赏口饭吃,那么日后西招营也不会从魔尊手上分到足够的补给。喂不饱手底下的兵,还得出去打仗……”玄烨看好戏般的一声轻叹,“也是时候让他们来尝一尝当年沙家军在柜山吃过的苦头了,这样大家才能生出惺惺相惜之情。西招营为我们所用,对于魔尊和穆烈来说,可算是致命一击了!毕竟稳操胜券和势均力敌之间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上原不曾想到,彼时在丘家老宅的寝屋内,邯羽说要打折对手的一臂,竟是用的这种方式。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与其硬碰硬搞得两败俱伤,这种方法对于南疆大军而言的确更为有利。但西招营毕竟是穆烈的。南沙军和南丘军这四百余年的运筹帷幄他们不曾参与分毫,亦不曾吃过那样朝不保夕的苦。也许他们能短暂地摒弃前嫌与沙家军合作对抗妖族,但长此以往,恐不是良策。上原不禁揉了揉额角。
这还是把西招营往好里想的。倘若这是穆烈有意设计使的一则毒计……
玄烨看在眼里,大约也猜到了他在顾虑什么。
“虽然敌友难辨,但其实我们也并没有其他的选择。好在事情还没到迫在眉睫的境地,我们还是有时间可以观望其变的。要不了多久,穆烈就该出城往惑西谷去了。他途径招摇山时,势必会停下来同九广交代几句。那个时候,九广的态度可能会发生转变。这是一个未知数,你需得提前知会一声邯羽,让他随机应变。”
上原点头应允,“今日便让蛊雕传信回去。”
他忽而想起了一件事,“对了,昨日莺啼托淮信传了一句话,说是穆烈的副将从阳前些日子去了一趟魂萦梦绕处,找天鸢谈了一谈。”
“烨帅是担心那日的事情被穆烈识破?”
“倒也不至于。以我的术法,这天底下能破得了的人还是不多的。”
上原觉得他似乎有些过于自信了。
玄烨接着道:“当日我进门时便布下了术法,天鸢和魂萦梦绕处的任何一个人应当都不会记得那一晚的事情,包括那些来寻欢作乐的。但既然事情还是走漏了风声,说明当时至少有一个穆烈的人混在其中,且魔道术法了得。”
“会不会就是那个副将?”
“穆烈不会这么马虎地让他自己送上门去。”他的眼神继而犀利了起来,“他只是派从阳去魂萦梦绕处亮个相,看看这件事情会不会传到我们的耳朵里。”
上原茅塞顿开,“如果是,那他就可以断定魂萦梦绕处有我们的人。”
南疆大军的主帅点了点头,“想来之后的动作,便是要斩草除根了吧!”
“那莺啼公主岂不是有危险了?”
玄烨沉了一声,“那一日毕竟你、我、幽邢和筱魔君同在一个屋檐下,屋里唯一的一个魂萦梦绕处的人就是莺啼。其实很好猜。”他遂起身,一副准备要送客的架势,“莺啼还太年轻,虽自幼便历经了世间疾苦,但到底还是单纯了些。既然已经露馅儿了,我需得尽己所能护她周全。但眼下我随时可能离开营地,也只能先让幽邢多照应她一些。”
上原跟着站了起来,“烨帅与我说这些,是想让我也留心多帮衬些吧!”
“幽邢擅长的是上梁揭瓦。若论动手,还是你稳当。”他诚恳道,“莺啼便托付给你照应几日了。”
“应当的,烨帅放心吧!”
玄烨沉了沉,眉梢上染了些许忧愁,“只是如此一来,恐魔都城中早晚有一日又要流言四起了。”
“我行事自会小心谨慎。”
“你与幽邢也要相互照应些。两个人行事总比一个人要方便。他虽是本帅副将,但你差遣他也是可以的。不必客气,随意吧!”
需要的时候,上原自然不会同他客气什么。但南沙军的主帅自认为没有这个必要,因为幽邢到底不是他自己手底下的人,用起来多少有些膈应,兴许还有些硌手。
玄烨好似能看透他的心思似的,“你可别小看了幽邢。他虽然打架不在行,但其他方面还是相当出色的。日后你们有的是机会共事,你也需得习惯他的行事风格。就当是先磨合一下,你且试他一试!”
他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上原自然不能摇头。他客气地拱了拱手,“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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