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
可能唯有北方肃杀的风霜可以让心境得以平复到不起涟漪，水温一旦降到零度以后你便晃不动他了。就不会有什么动摇。
守在黄河边上，心里还会想着去泰山看一眼日出，就突然记起了，华山好像也是在西安城附近。那有生之年还能否看一眼入城的鼙鼓？或者再去抚摸一下子那段陈旧城墙，兴许其中可以闭眼感受到千年以降扑面而来的金戈铁马。刀剑与血。
上一次离开西安的时候我告诫过自己有生之年都不该再踏入其间一步。除非我活成旧时少年郎的模样，快马轻裘，腰悬凉刀，然后轻轻看你一眼就背过身去。要倔强的不被别人发现自己心里那些隐晦的不堪。哪得如今这副废人的模样，就像，曾经你认识的那个骄傲且卑怯的男孩子，就算到后来连同骄傲都一并丢掉了。
记起件事来，四月时被炒鱿鱼，那会儿那场灾难还没开始。我去另一家公司面试，创意总监是个很漂亮的只大我几岁的女孩子。她问我，你最喜欢哪座城市。
我说：西安。
她说：你为什么会笑着说起这个名字。
我说：我笑了吗？
她说：你笑了。能说下原因吗？
我便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起：我喜欢那里的古城墙，我想亲手抚摸过去闭上眼可以看到千年前有人一丝不苟的穿着朝服，在天将亮未亮的时分钻进轿子里上朝的风景，还可以看到十九岁的少年郎，刚刚从祁连山归来，皇帝封他为冠军侯。我喜欢这座城市是因为我透过一座城市可以看到两千年的变换，我在长安听得见漠北的胡人唱着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安息。悲切且哀怜。却很舒畅。
她却一眼看穿了我没说尽全部理由。轻笑不说话。
我说：西北望长安。
还有别的理由但是我不太合适说。
这大概是我经历过最酷的一次面试了。
可爱的总监小姐姐和我谈了两个小时，从秦汉谈到南北隔江胡人占据半壁江山的痛惜。大抵得知了如我一般一个极端的民族主义者，且博学，后来成功入职后他推荐我读读马克思的资本论，到离职前夕她也是尽力挽留我。觉得我有些创意有些灵感，但是不太适合做按部就班的文案。
我还和她玩笑说，我去远方隐居几年，想些事情学些东西。想通了如果您这边还需要人的话，我再来和你面试。再回来和你一起做事。
在她手底下做事的时间里我挺开心，但是在深圳我不太开心。
我怕我哪一天在深圳死透了都没人知道。
那些噩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纠缠着我，给大家带来很多麻烦，把自己也毁掉了。
想遇见你一样。我很开心。
遇见你，我很不开心。
临行前一晚，被她喊出来吃夜宵，她大概是我在深圳认识的唯一一个朋友了。
她笑着说她的字很好，送我一副字，说让我裱起来，以后她的字会卖很多钱的。还说她知道我面试时没有说的是什么。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她说起辛稼轩的词自是极好的，被我这种纠结的人引用过来，很不好。
说我离开无论是什么原因，都应该见我想着的人一见。说起小两口来吵架分离什么的都是负气，以后我迟早得为这些烂事后悔的。
她想象力倒是丰富，都扯到哪和哪了啊。我只得不停给她灌酒，让她少说话来。
然后没带驾照的我，第一次开车送一个喝醉酒的女人回家。不过只送到门口，看她酒多少醒了一些，就放心了。后来回去再看她送我的字，小篆字体写的真棒，我以为也是那首词来。
没成想是那首我最喜欢的诗：
驰来北马多娇气，歌到南风尽死声。
其实她骨子里应该也是个和我一样的男孩子啦。特别好看的肃杀。工作的很短时间里大家谈起更多的都是长安，她说她也喜欢那座城，不喜欢长安的名字，喜欢很久以前被匈奴称作拒北城的长安城。所以她不太喜欢我眼里的西安，她喜欢拒北城。
她兴许看出我抑郁的心态，想让我洒脱一点，不要纠结。
一路北上，到黄河止，就休息下来了。一路来我就不太敢往西北方看一眼。那个总监眼里的西安大概是声声马蹄，肃杀西风。她眼里那是座拒北城。
我眼里的西安，就是西安了。是以前某个夜晚跟着某个人的身后，看她双手插进裤兜，走路带风的样子。想悄悄牵着某人的衣角担心在光谷的人流里会走失掉，想看一眼天上的月亮又偏偏眼里除了背影就容不下再多风景，兴许问起我来，问我看什么。我还能垂下眼帘来说起今晚月色真美。
今年越来越多的人说起我，眼里藏着星辰，一张脸白瞎了我的眼睛。
我说谁的生活如我一样，不得安宁的话，眼里也一定和我一样藏着星辰。
不过大概你是永远看不见的，因为我习惯站在你身后，面对着你，背对山河。兴许只是贪图一点点你为我挡住呼啸北风的安逸。
但我就是很安心。
即使我和你的故事从未发生在西安，我也对那座城满怀期待和善意。
因为萍水相逢后已是一眼万年的记忆，何曾不想去更近的温柔里探寻点点痕迹。
就从此告却掉了苦苦纠结的情愫，唯有相思，比时间短，比爱情长。
所以中秋时分，我在外喝酒，对着明月说一声今晚月色真美，如果那晚你曾看过月亮，你会听到的吧，我想。
风很大了。
很萧瑟。
还很温柔。
我这里快送暖气了，冬天里我会买足咖啡，窝在桌子旁，虽然左手废掉了也能操作起来，一把把的在游戏里厮杀。悄悄划过那个召唤师峡谷的每个角落，偏偏自己喜欢玩的英雄有一句台词，很少会听到说起。我没心没肺的玩的时候，那个时候刚好拿到五杀，我一下子觉得特别空。
他说：我的过去一直追赶着我。
我点燃一根烟，挂机掉了一把游戏走上街去喝酒。算不得玩物丧志吧，就是我想在假期玩会儿游戏让自己别乱想，偏偏还要我不得安心。兴许染上了山东人嗜酒的习性。酒越喝越多，悄悄间想起去年此时，张扬轻狂，生日时尚且高朋满座。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兴许那时还挺潇洒。
现在寄情于咖啡与酒，使人清醒又让人沉眠。好在都是一个人在喝。
大概什么时候就没这么矫情，就还这么矫情的呢。
大概北风吹起的时候。
其实也没有成长，也没有沧桑，就是冷淡了些许，想你了些许。想早年一样呼朋引伴，又字字句句都让人觉得负尽人心。偶尔同仅剩的几个人说起话来，都喊着要来一起喝酒游街。在这条黄河里撒尿。等我终于满心欢喜的买来酒时，各自有都有各自的事情。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所以北风吹起的时候我只好想你。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我深恨自己有时说的未来过于精准。一语成谴。早年间写过一篇小说《若北风吹起时我会想你》。
后来成了故事中人时，深恨自己未曾下笔过圆满结局。
所以会明白驻步门庭不前，脸带笑意的样子。其实也是泪流满面。
我说以后我把你删了，就不联系啦。
她说：
那不行，得存着。
我想高冷一次。我就只哭。
然后喝酒，然后笑，然后哭。
破碎的梦境终究唤不醒睡梦里的人了。
然后胃里抽搐着去路边吐了，
还是笑，还是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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