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素来喧嚣繁盛的街道此时变得冷冷清清,贩夫走卒尽皆躲至室内,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只是间或有些胆大之人,隔着窗上的油纸探出一只两只硕鼠似的眼睛,悄悄地向外面偷窥着。
生在在京师之地、皇城根下的小民,与别处地方的小民是不同的。政治对他们来说只是由庙堂秘闻、宫廷政变这类轶事串成的,是活在酒肆的杯碗里,而非存在于先贤的尺牍上。是形而上而上的,是超越忠奸之辨、正邪之分的。只有不谙世事的年轻人和外乡人,才会从这点乐子中读出《春秋》、读出《尚书》来。
他们嘴上说得轻飘,但若真能亲历一点两点可做谈资的事物,往往又能忍着杀身之祸,要亲自见识一番。他们往往误以为自己是历史的观察者,是雷暴中的鸿鹄,风云里的翔鹤。但若站在一个更高点往下看去,才知这一群振翅之类不过只是梢头的斑鸠,他们离着云霄隔了可还不止十万八千里,雷声击打下来,雨珠滴落下来,总还是要躲在自己的窠巢中的。透过浓密的雨帘和淡泊的氤氲向上看去,不是真实的天象,而仅是他们心里隐匿的偷窥欲望。若是有哪只不知自己斤两的禽兽决起而飞,往往不是控于地表的泥泞,而是输给造化的不公,既然自然赋予他们一颗攀登万丈的凌云壮志,为何又偏偏只给安插上一双浅翱蓬蒿的单薄羽翼。
高演和高湛自信为九天之上吞云吐雾的真龙,自然不甘于只做一只追随流云的鹜鸟。他们一同领着高归彦、斛律光、段韶、贺拔岳等一众虎兽,并着上万名京畿军与府卫兵,雄赳赳地穿过云龙门的天堑。仿佛跨过了这道天关,就能一跃而上,真的成为主宰九州的龙王了。
他们遇到的第一个阻拦是都督叱利骚,初时,二王尚有意对其拉拢,可连叫三声,叱利骚都不应一声,高湛大怒,遣出一队骑兵,以乱刀将其剁成肉泥。叱利骚的部众顿时失守,纷纷归附至二王麾下。又往前越过几层宫门,开府仪同三尺成休宁挺刀傲立于隘前,厉声斥骂二王带甲入宫,悖乱天道。高归彦只看了一眼成休宁的左右护卫,便忍不住放声大笑:“成公!你且看看,你的身边都是谁的人?”成休宁暗叫一声,再回顾左右禁军,已是各自放下武器,束手投降。跟着这份担忧骤然便转为恐惧,提刀的两手已经开始颤抖,脸上颜色已经全然不复先前的大义凛然。
高归彦命令随人拿过叱利骚的项上人头,自己取来提在手中。冷笑一声:“成公,你难道不知我久居领军之职,将士们都诚意归服于我,又怎么会继续再为奸相所用?”
成休宁此时才知,这些宫卫早就被领军大将军高归彦给收买了,无可奈何地他放下兵器,引颈受戮。可高归彦率领军马走过他身边时,只是居高临下轻蔑地一笑,连杀都懒得杀却。成休宁悲愤万分,可凭自己一双赤手空拳,怎么能够敌得过这千军万马。只得趁着二王的部队挺进皇宫之时,飞奔着跑去将此时告知宿卫军中唯一的梁柱——中领军高长恭。
成休宁赶往昭阳殿之时,只见兰陵王高长恭站在丞相杨愔身边,早有谋布的样子,他将宫中仅存的未曾倒戈的两千卫士集结起来,团团守住昭阳殿的殿门。将士们个个都是视死如归之态,将天子的主殿守护得如同铁桶。
众人屏息凝神,眼睛一刻也不敢从宫门处挪开,咯吱一声,粗重的朱华门被一点一点顶开,再接着就是铁蹄踏碎的轰鸣、兵戈相撞的铿锵。迎面走来两名身着朱衣、仪表不凡的年轻郡王,正是常山王高演和长广王高湛。他们一坐一右,傲然挺立在两军中央。
正值此剑拔弩张之时,常山王高演突然向前一挥下摆,跪在了昭阳殿前的青石基面上。高湛一时慌乱不知所措,眼见得主事的兄长跪下,自己也只好跟着下跪。
高演朗声道:“杨遵彦 等欲独擅朝权,威福自己,自王公已下皆重足屏气;共相脣齿,以成乱阶,若不早图,必为宗社之害。臣与湛俱是陛下骨肉至亲,为家国事重,不敢另有所谋。唯恳将杨愔正法,以清君侧。专辄之罪,实当万死。”
高湛万没想到兄长突出此言,拉着他的衣角急道:“二兄!事以至此,不得不反,我军人众数倍于彼,干脆直接杀向昭阳殿!又何必再说出这些诳人之话?若高殷为了自保,真将杨愔诛杀,我们更有什么理由再图大事?”
高演没去理会九弟的劝言,仍是伏在地上,向天子历数杨愔专权误国、不得不除的事迹。
高湛见兄长如此惺惺作态,心中一阵作呕。不过论威望,论权势,自己都是不如兄长,无奈之下也只得跟着高演向侄子继续演戏。
高殷听了两位兄长的痛陈,脸上青白交错,一会儿不忍心地看看杨愔,一会儿又眼巴巴地望着高长恭。
杨愔面色仍是威严冷峻,他对于自己或许就要成为政争牺牲品的命运毫不畏惧。如此反倒使得兰陵王更替丞相担忧:“陛下,二王反意已决,什么诛杨相、清君侧都只是为谋反举立的冠冕堂皇的借口。断不会因为杀一直臣而就此罢休!”
“长恭,你说的固然合乎天理,不背道义,可…可这周围…”高殷回顾了敌军的严阵,语气之中已经开始松动,他也不愿将杨愔献出,心头千万根思绪都是在痛苦中纠缠。
“陛下岂不见吴王叛汉 之旧事?反王名义上是打着“诛晁错、清君侧”的旗号,可是最后晁公腰斩于世,他们的野心就此停歇了吗?万望陛下以史为鉴,勿要辜负国士。”兰陵王继续苦劝。
“长恭将军此言差矣!”杨愔大步上前,望了一眼天子和兰陵王,高喊一声:“汉初七王之乱时,晁错虽死而逆乱不止,但终究是叫天下人看清了吴王志在夺位的阴谋。不以如此,何以有周亚夫 折冲千里之胜机?愔但为社稷计,一死又何足惜!”
此言一出,殿中众人俱是肃然起敬,高殷更是为了自己先前意欲牺牲杨愔保全自身的念头羞愧不已,一时之间也不愿再与二王媾和。三人杂论纷纷,就这么在殿内僵持不下。
殿外的高演见里面久无动静,心里也有点慌神。“若高殷真的将杨愔杀掉,我军岂不是顿时师出无名。”他开始为刚才的决议懊悔,便咬了咬牙,在此当断之时,急令麾下将士涌向昭阳殿。“诸君,报国之日,就在此时!速进大殿,诛杀贼相!”
兰陵王听见殿门外一阵嘈杂,心乱如麻:“大战一触即发,不能在此耽搁。”他赶忙拜别君王,冲出殿外,披甲挂面,翻身上马。领着一队亲兵就去阻拦贼逆。
二王的部队见到白日里那名骁勇异常的鬼将再次自殿中冲出,心中都是一怵,耐不住高湛在身后厉声叱骂,只得强行上前,与禁兵杀作一团。
兰陵王执着长枪,挥着银钩虿尾,在众军之中来回冲突,招招见血,枪枪毙命。所到之处,均是己方的高呼和敌军的哀嚎。因战阵狭小,兵员集中的优势不能立刻显现,又因二王一方的京畿军士久驻繁华的都城,多由贵家儿郎捐钱买职杂身其中,耽溺于声色之中,战力不足。而兰陵王麾下的宫廷宿卫则不论出身,唯在身猛力健的精壮男子之中选摘,又加之以强兵装备。一来二去,反倒是人数较少的天子禁军渐渐占了上风。
高湛见久久不能取胜,恼怒异常,眉角望了望身旁的斛律光。斛律光随机心领神会,马鞭猛力一抽,就驱驰着一匹豪骏杀进阵中。就在斛律光刚刚抵达战阵的同时,又有一名面貌英武的年轻人自高湛身边飞快地踏马而过。
兰陵王愈战愈勇,将士们紧紧联结在他身边,各个都有万夫莫当之勇。却无人知晓,面具之下他的脸上已经是汗珠岑岑。
就在敌军渐退之时,兰陵王以为可以稍加喘息,不想自不远之处突然奔过来一匹高大威猛的黑马,坐上之人舞着长刀,仅仅是一瞬间,就将自己精心布好的阵型冲得零散不堪。
“是斛律光将军!大齐国数一数二的猛士。”兰陵王方才稍微松开的手腕又重新紧张起来,挺枪前去,要去阻拦他的进军。眼见离斛律光只有咫尺之遥,突然斜地里刺出一把尖刃,跟着就是一把黑光闪耀的枪柄自他的胸前穿过,只差了不到半寸的距离就要刺进他的心脏。兰陵王极为谨慎地躲过这一剑,右臂发力,抬起枪柄,振开了敌人的武器,又侧身望一眼,竟然是三兄高孝琬。
“三兄!”兰陵王情不自禁地喊了声。
“你还有脸叫我三兄!从此以后,我再没你这个弟弟。”高孝琬的目中怒火腾腾,脸上却是冷若冰霜。
这一句话实在是比刀剑穿心更叫长恭难受,那凌厉的一剑不曾划过他的心脏,这淡淡的一句话却已经实打实地将他的心头割裂得支离破碎。仅仅是这一瞬间的分神,他感到臂膀处忽而传来剧烈的疼痛,一束鲜血飙到他的眼帘之上,混着泛起的血腥和模糊的泪晕,他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失真而虚无,将士们的呼号被他面临的兄弟反目的痛苦淹没。若不是全凭着内心一股赤诚爱国血气的支持,他再怎么使力都无法握紧枪杆。
高孝琬见兰陵王仍是不肯束手就降,将心一横,再次对准四弟的伤口猛戳过去。兰陵王此时已经无力再去招架,只得勒转马头,斜过身子,极为艰难地躲过了兄长的杀招。却不想此时又有一架大刀顺着他的头上猛地劈砍下来。
斛律光的长刀距离兰陵王的面具不过只余了两三寸的距离,长恭知道再难躲过,就忍着剧痛,用流血的臂膀撑起了这具沉重的枪柄。斛律光的勇力实在大得可怕,兰陵王迎面一挡,力道顿时贯穿至全身,长恭觉得自己全身的骨骼都要裂开。斛律光仍然不肯收手,肌肉喷张,再次发力。长恭一瞬间觉得眼前的重击哪里是人力能为,分明是泰山压顶之势。就连他坐下的名马“挟翼”都已经支持不住,前腿往下弯曲,眼看长恭就成坠马之势,孝琬的长剑又跟着逼近,可长恭口吐鲜血,宁死都不曾将手掌放松半分。
“住手!”突然一声娇啼响起,声音虽是柔弱清丽,还带着几分稚气。但在这群满是男人粗哑嗓音的战场之中,无异于肃杀寒冬里首只画眉的报春,比惨淡浓云之中的惊雷咋响更叫人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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