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方才惊险的一幕,高孝瑜再也不敢让人在这厅堂之上舞刀弄棒,旋之便望了望安坐在左首的一名文士打扮的贵公子,笑了笑。那人同样对高孝瑜报以默契的一笑。高孝瑜道:“今日这宴会,看来要成了诸公各显神通的擂台了!盖闻兴兵用武,不出三服 。著篇立籍,足以扬揄。是故王者伐道,犹有流杵 。仁人制梃,能达秦楚 。二弟,你说,是与不是?”
那名文士听到一半,既已明了:“兄长不愿再见武事,这是要我当场拟作连珠 之词,来明扬文化。”他想也不想,便报答道:“常闻武以观德,文能观心。心外求德,得无一物。是故犊牛归田,无失周绪。牝马入林,天下弗服 。”
这一句说得妙极,明似回答高孝瑜,暗则是在规劝高延宗,至于他这个莽撞的弟弟能不能听懂其中含义,又是另一回事了。
两人以连珠说理,一应一和,叫原先那些不晓诗书的胡人武将完全不解其意,尤其以斛律光为首,更是不屑地“哼”了一声。但对于谙熟辞章的汉官来说,却知此时终于是到了比试文才的时候,各个都是摩拳擦掌,欲伸雅怀。
诸人之中尤以颜之推最为热衷,他望了一眼那名包巾着褠、文士模样的年轻人,见此人玉面薄唇,生得是极为俊美,但这俊美之中却不见阴柔,只有温雅,甚至于显得有几分病弱的样子,令人观之大有卫玠 复生的遐想。从他一身的汉家衣冠中,虽然仍是能见得几分鲜卑人高鼻深目的面貌特征,但蕴含在其中的彪悍和粗犷,已经尽皆消散于身心静好的气质当中了。此人难道便是时所称颂的文襄帝第二子高孝珩?
颜之推亦不愧为旧时神童,他在方才沉思的须臾之间,就已经想好了一首连珠:“臣闻夫子墙峻 ,难得其门。岱宗德高,奈何林深。是故欲登中台,必绝红尘。欲凌绝顶,先远杂蓬。”
高孝珩也不怪他突然发言,显得唐突。他忧心的只是:颜之推此言分明是在暗指朝廷裁官之政。而此事牵连甚广,座中诸人,对此政多有不满。本就是个无事曲宴,自己如何好去高谈时政?
正当高孝珩犹疑之际,座中忽然有人替他作辞回复颜之推,帮他解去了此围:“臣闻明君取士,不拘一格。良臣能佐,非惟诸夏。是以江南衣冠,尽皆流散。塞上天骄,专相凌驾。”
王琳方才一直在静静听着,此刻见此人,如此污蔑南人。终于忍不住了,正欲拍岸驳斥。却见颜之推死死扯住他的衣角,将王琳拉住,他才终于平复下来,定睛望去,旋之便见到一张状貌枯萎的瘦脸。
“如此丑怪之人到底是谁?”王琳见到一张状貌黑瘦的枯脸,不悦地问道。
“国中若有一人比我还丑,就是这荀士献了。此人与我同为中书舍人,说来他还常与我共事,亦是以文名著称于世。只不过其政见与我有诸多不合之处,其中最大的分歧,便是我竭力赞成杨公的裁除冗官、恩幸之政,而他却对此常有异论。”
“瞧他说的这些话!!塞外天骄?恶心至极!难道他竟归附到二王门下了?看来支持二王的逆流,非唯胡人勋贵而已,其中亦不乏这些卖身求荣的无耻汉官。”
颜之推不语,把头埋下,思索着该如何反击,不一会儿就又道:“盖闻马上天下,鞭长莫及。是以鞍鞯之地,不足为万民之縻 。圣言所系,能为大道始基。”
斛律光勃然大怒:“什么圣言不圣言!元魏宗室如何覆灭?!还不是听信了你们这些汉臣的谗言,好名慕古,不务实事。幸待儒生,轻贱军士。不以如此,何以有六镇之变!? 诸公明鉴前史,更当摒弃清谈,执戟卫国!怎么能让误国之论,复现于当世!”
斛律光作为鲜卑武将的领军人物,此言一出,立即得来众胡的一片附和。矛头直指颜之推,颜之推被斛律光怒斥,黝黑的面容涨得通红,可语气之中丝毫不见退缩:“代北之亡,错不在迁都洛阳,更非是以夏变夷,而错在了对武人放松压制,如此才导致逆乱频生,君权旁落!”
颜之推这一句话已经是说得颇为露骨,再是蠢笨之人也知道他是在含沙射影,讽刺这些胡人勋贵。斛律光再也忍受不住,一脚踢翻案台,怒道:“无耻!昔日将士们保家卫国,舍身忘死,最后竟落得了发配漠北、与风沙为邻的下场。你们这些汉狗,今又来结党营私,祸乱人主,是要使国之肺腑,再度沦为府户镇民吗?”
斛律光这一番怒斥,顿时使许多胡人担忧起自己的处境起来:自己好容易才在繁华的汉地站稳脚跟,可天子一旦推行汉化,自己难道竟又要被发配到蛮荒之地,当那不毛之地的酋帅?自己的子子孙孙从此以后竟也要沦为身份低下的府户?他们一念及此,顿时对这些汉人恨得咬牙切齿,纷纷站立起来声讨。就是座中的汉人,也不乏有人站到斛律光那边,对颜之推争相指责,其中有一名低级武官打扮的年轻汉人表现得最为义愤:“明月将军披甲数十年,攻业赫赫,怎么轮得到你这个周国叛逃来的汉狗降官说三道四!”
王琳问了一声这人姓甚名谁,果然是个汉人名字,唤做韩凤。他心中鄙视至极,本不欲同这种数典忘祖的小人过多纠缠,可一见颜之推目下孤立无援,就毫不犹豫地拍案而起,痛陈道:“就是你们纵容勋贵,才导致侯景这种反复小人成事!”
韩凤继续嘲道:“哼!一个侯景小儿就把你们江南朝廷搅动得天翻地覆,亡国之人有何资格妄议我国内政?”
眼见席间吵闹得不可开交,主人自然不能坐视不理。高孝瑜一边不住朗声劝抚诸人,一边朝高孝珩摆弄颜色。高孝珩心知肚明,此事全因自己即兴所作的一首连珠而起,便收拢折扇,往案上扣了几声….趁着众人的声音一时轻微了些,他才说道:“常闻文以尽致,武足立世。是以智人主国,不偏张弛。诗书礼乐,帝尧之所以教胄子 。征伐攻讨,天子之所以射弧矢 。”
广宁王一席话毕,众人皆知他虽然看似中立,但把武功作为功名勋绩,把诗书礼乐只视为怡情小道,明显是站在胡人这边。斛律光等人见诸王已经表明态度,不愿再争,再争反使主人失了颜面。颜之推与王琳心知自己寡不敌众,也只能将一腔愁苦往肚里咽。两方正欲在此时各自罢休,忽听门外传来一阵低缓清亮的低吟:“盖闻取之奸邪,果而无功。阴谋叠叶,难得始终。是以邹阳见梁主之昏,临丛棘而忘返 。明帝听前业之基,叹晋祚之难安 。”
高孝珩低笑:“看来是四弟来了。”
高孝琬冷嘲一声:“又是孝瓘,他一来就同兄长对唱反调。”
而斛律光则痛心疾首地长叹一声:“兰陵王英勇忠直,武艺绝伦,本是我大齐之俊杰,鲜卑之骄子。可惜却整日里同那些迂腐的汉官和经学家们相亲相附,浸淫在儒生古籍之中。谈什么人伦大义、什么天理正气!老夫真担心长此以往下去,会毁了四殿下啊。”
“哼,四弟不知其母,缺乏管教。我们鲜卑的家风,他一点都没学了去。”高孝琬谈及弟弟的家事,丝毫不加讳饰。
“长恭他年纪尚轻,还未通达事理,等他长成已后,也许就该知道这世界的原貌,全然不像先贤书里说的那样。”高孝瑜面带忧色地说着。完后就站起身来,想要请四弟入席:“四弟,何不进来与诸嘉宾共坐?”
“凤凰生南禺,翙翙耀其翼。朝饮弱水中,暮宿风穴里。鸱鸮鸣衡扼 ,梧桐生蒺藜 。绕彼高山冈,徘徊无所栖。”兰陵王说完,高孝瑜就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俊秀挺拔的身姿,在门外徘踱了几步,就往别处去了。
“哼,他倒是凤凰,我们都是鸱鸮了!只是不知这鸱鸮怎么与野鸡同出一巢?”高孝琬继续冷嘲热讽。
只有高延宗他才不管别人怎么说他的兄长,脸上始终表现出一副欢快的神情,他见四兄过而不入,立时慌忙地喊道:“长恭阿兄!等等我!!”说罢,也不向诸兄长拜别,就起身径直向门外追去。
从那人方才的声音听来,应当不过只有十八九岁年龄。但他一番维护圣教的陈词,已经是令颜之推和王琳肃然起敬。
“此人莫非也是河南王的兄弟之一?”王琳侧过身子,向着颜之推郑重地问道。
“正是,此人便是兰陵王高长恭,现任中领军,分掌宫内禁兵。在文襄六王中独独数他与当今天子最为亲近,虽然身负武艺,但却为人闲雅,风格高亮。不沾胡人粗野陋习,最是亲近汉家诗书礼仪。”
王琳略微宽心到:“看来宗室之内到底还是有深明大义之人!”
章翾虽是不认识门外此人,但她观察声色,向来细致入微。她虽然不见那人的面貌,但声音直如丝如瀑一般,流落到她的耳中,宛若高山泉鸣、竹林轻摇。让她瞬间忘却了席中的争吵,她伸头望出去,却只见一个翩翩背影渐渐远去,像一团行云,兀自游走在凡世间。
章翾正自对着那人出神,忽而身旁的王顗大叫一声,又猛地往后一缩。章翾的思绪被打乱,恼道:“你叫什么叫啊!席间怎么一点正经样子都没有。”
“我...我看到了..鬼...鬼!!”
“什么鬼?”
“就是那人…我刚才偷偷瞄了一眼,就见他长得和恶鬼一样,青面獠牙,目中冒火!吓死我了!”
章翾斜眼看着义兄,嘟着樱唇道:“你又在瞎说什么!那人的声音那么动听,怎么会像你说的那样,生得一副非人非鬼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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