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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勾陈丨新诗与古典诗“月亮”意象比较研究

文学勾陈丨新诗与古典诗“月亮”意象比较研究

作者: 难得清明 | 来源:发表于2024-03-27 12:08 被阅读0次

    原创 陈星 语文建设杂志 2024-03-27 16:03 北京

    (本文约6117字,阅读大约需要17分钟)

    【摘 要】古典诗歌中月亮意象的情感多元而深厚,具有联通中华民族公共文化心理的“统一性”;而现代新诗中的月亮逐步完成了意象的“去蔽”,获得了能指的不确定性,并不断召唤现代性和个体性的自由化表达。古今之月在诗歌中形成了“以我观物”的默契,实现了诗化与人化的历史会通。

    【关键词】月亮;意象;统一性;变异性;会通

    中国是诗的国度,有着悠久的诗学传统。月亮则是中国古典诗词中的传统意象,千百年来,在浩如烟海的中华诗词中,月亮一直高悬中天,被众多的诗人反复关注和吟咏。它已然成为中国诗歌史上一个不可或缺的经典意象。

    作为诗歌的重要组成部分,意象体现和传递着诗的情感与生命。正如郑敏所说,“诗人的创造灵感与对生命的敏感与经验都凝聚于意象之中”[1],月亮意象无疑凝聚了中国传统审美情感中最丰富的经验与智慧,展现出了非凡的言语生命力。从“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思乡怀人,到“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失意孤寂;从“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静谧清澄,到“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历史感怀,千古诗篇造就了月亮这一经典意象,而月亮意象也成就了无数的千古诗篇。当月亮意象重新抢占现代新诗视野时,诗人李心释却认为,现代诗歌中的意象不能称之为“意象”,而应称作“语象”。这就意味着,“月亮”意象也需要在古典与现代的比较视域中被重新审视。

    一、古典之月的“呼唤”:“多而一”的统一性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指出:“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2]中国传统诗学主张对物象进行构思与想象,从而形成富有情感的审美形象,使主观与客观、“意”与“象”达到高度的应和,逐步生成“意随象生”“心物交融”的感物表现传统。月亮是中国古典诗词中使用最频繁的意象之一。据统计,“《唐诗三百首》中的月亮意象就有96处,几乎每三首诗就有一处”[3]。随着这些古典诗歌的发展,月亮渐渐成为诗人表达某些特定情感的固定意象,不断内化到中华民族的文化意识中。

    1.对月动相思

    从月亮的外在形态展开联想,“月有阴晴圆缺”,极易使人生发“人有悲欢离合”之叹。人的离合,往往带来空间距离的变化。当人们被分置于不同的时空,又处在夜深人静的环境氛围下,月亮就常成为其联系情感、寄托思念的纽带。或是“愿随孤月影,流照伏波营”的闺怨之诗,或是“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征夫之泪,或是“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的游子之思,都因月而生,也因为月而得以诗意地流传。月亮,遂成为表征“相思”的诗歌原质,或思乡,或怀人,或孤苦,或离愁,皆从中晕染开来,又烙进共同的民族文化心理。于是,每当人们想起历史天空中那轮圆缺不定的月时,便总会想起那些含有月之意象的古典诗句,想起远方的人或故乡。

    2.望月叹红尘

    “望月”是人们最习以为常的月亮组象方式。“望”字蕴含丰富的个体主动性,相比于现今的“低头族”而言,也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了古人生活节奏缓慢的特征。这给“望月”提供了更多可能,也为无数望月抒怀的诗篇提供了创作的现实基础。而事实上,“望月”之“望”首先源于月亮之高远,它升落于苍茫的夜空,又光照着广袤的大地,在空间上开辟了邈远宏阔的境界。同时,月亮盈亏有序,循环不已,在时间上具有永恒性。当人们在夜晚仰望天幕,人类的“时间意识”和“空间意识”便在月亮意象的笼罩下得以渗透和升华,无数个体生命即在此俯仰间完成了千古流传的诗词绝唱。恰如李白“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诗句所言,人生的短暂在亘古至今的月亮面前显得多么失意、无奈与苍凉。月亮也因此带上了夐绝的“宇宙意识”。相形之下,人生之苦短,生命之微渺,俗世之纷扰,或报国无门,或壮志难酬,或理想破灭……茫茫红尘之叹便从月下生起,由此构建了传统月之意象的另外几种重要内涵。

    3.随月寄高洁

    传统诗词中的月往往是有颜色的。诗中不乏黄色之月的描写,如范成大的“花久影吹笙,满地淡黄月”等。但古典诗歌中的月更常被描述为银白色,除了妇孺皆知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还有苏轼的“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庾信的“山明疑有雪,岸白不关沙”等诸多例子。总体言之,诗中月的颜色还是以素净为主,它给人以澄澈空明、纯洁淡雅的审美体验。中国古代文人常借月之素净书写宁静淡泊的高远情怀和孤高出尘的高洁品质,月亮意象遂逐步成为中国文人高洁品质的象征,并由此引发了人们对月的纯洁无瑕之品质的赞颂与追求。

    尽管笔者对古典诗歌中的月亮意象作了如上三种情感归类,但月亮意象的情感意蕴毕竟是多元而深厚的。之所以能在浩繁的诗海中作出上述分类,主要还得归功于传统月亮意象“多而一”的统一性,也即古典月亮意象的共性。中国古典诗歌所抒发的情感往往是传统母题式的情感,抑或借重“新原质”的发现来激发对公共情感的精神认同,二者都具有较明显的“通用性”。不论是相思之情、红尘之叹,还是高洁品质的吟咏,古典诗歌中的月亮意象都普遍反映了古代文人寻找精神家园的文化心理,其所承载的情感也多是感伤、失意与哀叹等阴郁之情,都笼罩于悲伤的情感基调之中,带有深重的忧患意识。

    事实上,古典诗歌中的月亮所负载的情感寓意还呈现出固定化、类型化的倾向,它们在传统诗学中形成“意象—情感”高度统一的审美经验,并自我构建了一套相对稳定的文化阐释机制,使中国传统审美情感中的月亮意象日益符码化、定式化。由于这种“文化符码”的属性过于明显,月亮意象的能指与所指高度一致化,甚至自动化,因此月亮背后所寄寓的特定情感往往缺乏主体性和真实性。这种对象化的情感不仅约束了传统月亮之“意”的进一步创生,而且大大限制了读者的思维,有时还会造成一定的误读。但尽管如此,我们依然不能否认传统之月的经典价值,更不能忽略其所承载的固定的情感内涵。它们犹如一声声来自文化传统的“呼唤”,整齐划一地表征了中国两千多年诗月文化的地位,共同组成了中国诗歌史上灿烂辉煌而不可缺失的一笔。

    二、现代之月的“重生”:“一而多”的变异性

    中国现代诗人与古代诗人在意象的经营上有着鲜明的共性,他们深受传统文化心理的影响,表现出对自然物象的亲近之情。他们的诗延续了中国古典诗歌“感物起情”“感物兴思”的诗思模式,但在意象的使用上却逐步削弱传统思维的陈规,展现出现代思想情绪的丰富性与复杂性。正如余光中所言,“古典的影响是继承,但必须脱胎换骨,西洋的影响是观摩,但必须取舍有方”[4],新诗中的月亮意象就在同一个诗学传统的传承与西方诗歌观念的影响下,不断突破“意随象生”的赋诗传统,呈现出更鲜活的生命气息和更丰富的现代色彩。这种赓续中国诗学传统的现代变异,笔者谓之月亮意象的“重生”。

    1.“月”之意象的“去蔽”

    月亮,是海子诗歌创作的主要意象之一,但在当代诗人群体中,海子又有着“反意象”的名声。海子曾说:“当前中国现代诗歌对意象的关注,损害甚至危及了她的语言要求……而月亮的意象,即某种关联自身与外物的象征物,或文字上美丽的呈现,不能代表诗歌中吟咏的本身。它只是活在文字的山坡上,对于流动的语言的小溪则是阻障。”[5]可见其并非完全否定“意象”,而是反对过于追求“某种关联自身与外物的象征物”,从而忽略了情感的直接表现。他希望借助“吟咏”的力量来改变视觉意象对诗情诗意的窄化与遮蔽,并尝试通过意象的“去蔽”来获得对世界的原初体验与情感的自由释放。因此,海子诗中的月亮,完全颠覆了古典诗词中月亮意象的情感模式,使人的主体性得到进一步彰显。例如:

    亚洲铜,亚洲铜

    击鼓之后,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作月亮

    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

    ——节选自海子《亚洲铜》

    这是海子的第一首成名作,带有强烈的文化寻根色彩,既表现了人们对亚洲文明的追寻,也展现了对土地文化传统的溯源。诗的想象极其宏阔,最后一节以“月亮”比喻心脏,意味着将人类所生存的整个宇宙空间视为一个有生命的机体,一个万物有灵的世界。所以当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称作“月亮”时,我们的生命似乎在顷刻间获得了最广阔的空间意义。而“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一句,更将整个宇宙与整个生命联系起来,仿佛整个神圣的世界都由你构成,也都为你而设。至此,诗人围绕月亮的情感抒发瞬间获得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自由。月亮也在此诗中开辟了极其宏大的意境空间,使人置身于原始的历史语境,如临远古的篝火,在“击鼓”“跳舞”与歌唱中完成了主体生命的表征。可以说,海子诗歌中的月亮,基本去除了意象的遮蔽。它完全摆脱了古典诗歌的定式,也彻底挣脱了朦胧诗所带来的程式化束缚。正如海子在《河流》原序中所说,“诗应是一种主体和实体面对面的解体和重新诞生”[6],他把月亮重置于一个全新的语境,使中国诗歌中的月亮获得了“解体”与重生。

    2.“月”之能指的不确定性

    由于古典诗歌中月亮意象的情感内涵具有固定化、类型化等特点,因此月亮的能指与所指呈现出高度一致化甚至自动化的倾向,能指的确定性相对较强。然而,现代新诗中月亮的能指却存在很大的不确定性。理解新诗中的月亮,难以依靠其他诗人或其他作品中的月亮来作同类指导,即便是通过诗人自己的其他作品也难以完全胜任。“新诗的意象是不通用的,每一个意象都应该是一个发明”[7],新诗中的月亮通常是私人化写作的结果,若想把握其所蕴含的情感哲思,还需要读者借助想象或通过上下文语境来深入推理与分析。例如:

    一轮漆黑的明月,

    滚入了青面的太阳——

    青面白发的太阳;

    太阳又奔赴涛心,将海怪

    浇成奇伟的偶像;

    ——节选自徐志摩《梦游埃及》

    这是一首描绘梦境的诗,诗中的意象神秘奇谲,给人以强烈的陌生感。“明月”与“漆黑”,色彩对比感极强,共同构成了一个矛盾而又荒诞的实体。该实体彻底脱离了传统月亮素净纯洁的特征,又沾染浓厚的西方象征主义色彩,把读者挟入一个非现实的神秘世界。在其间,“滚入”一词带有明显的主动性和冒险性,甚至带有一定的攻击色彩,它使荒诞的月亮意象获得了诠释和“倾诉”的可能。因为“诗不是诗人的陈述。更多的时候是实体在倾诉”[8],它不仅表征了西方文化中月亮所具有的独立性,也进一步表现了古埃及文化浓厚的神秘感,使人对大自然和历史文明莫名地心生敬畏。相比于中国传统诗艺注重“象”的客观、具体与真实而言,新诗更常采用变异的幻象来抒发主体意识的不确定感。因此,新诗中的月亮更具主观随意性和变异性,其内涵也带有更多的不确定性。

    3.“月”之现代性的“召唤”

    中国新诗的诞生与发展始终伴随着人们对现代性的追寻。“现代性”是一个从西方引入的概念,它首先体现为一种时间意识,代表着与“古代”或“传统”的对立。其次,现代世界还被认为是个体主义的王国,它追求启蒙的探索与发现,强调自由、平等、权利、宽容以及人的主体性。由于古典诗歌“意随象生”的感物模式和固定通用的诗思方式大大限制了现代诗人的主观情绪,新诗必须打破传统的桎梏,才能舒张个人的本来意义和存在价值。作为传统诗学重要意象的月亮,在现代诗歌语境下,也着力于追求自我的解放,表现出召唤现代性的创作姿态。例如:

    夜夜的满月,立体的平面的机件。

    贴在摩天楼的塔上的满月。

    另一座摩天楼低俯下的都会的满月。

    短针一样的人,

    长针一样的影子,

    偶或望一望都会的满月的表面。

    知道了都会的满月的浮载的哲理,

    知道了时刻之分,

    明月与灯与钟的兼有了。

    ——节选自徐迟《都会的满月》

    此诗是20世纪30年代现代派诗歌的代表作之一。当时中国半殖民地化程度日益加深,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因此受到更多的关注。大量都市诗歌意象也开始在此时“进口”并成为诗坛时尚,这促使“月亮”意象日益呈现都市化倾向,并带上了鲜明的现代主义色彩。诗中意象简略,但月的意象却出现了六次之多,且诗题“都会的满月”在诗中又重复了五次,显得异常醒目。而在古典诗歌中,“都会”却是缺席的,它诞生于都市及工业文明获得一定发展的现代语境之下,具有明显的“现代性”特征。通过上下文语境可发现,“满月”虽是传统诗歌意象,却不再囿于团圆、思乡等传统寓意,而是指向都市摩天楼塔上的大钟。“都市”与“满月”的结合,看似是现代与传统的会合,实是现代与现代化的聚集。这种跳跃式的聚集,给人以紧张、单调和压迫的心理体验,尤其是“短针一样的人”“长针一样的影子”,更凸显了都市文明对人性的异化,以及诗人对人性的关注与思考。由此来看,月亮意象也积极参与了现代性的变革,并且这种变革一般不再显示传统意象之“象”的写实意义,而愈发聚焦个体内在心理的个性化表达。这是传统诗艺时常忽略的一点。

    三、古今之月的会通:“沙漏装置”的诗学启示

    会通,是指对各家思想、学说融会贯通后萌生出新观念的一种思维方式。月亮意象在中国古典诗歌与现代新诗中的差异固然是显见的,但若只执其一端,势必割裂新诗与古典诗学的联系,导致一些偏颇甚至偏激的诗学成见的产生。为此,我们有必要将古今之月放置在一起作一番比较和分析。

    应该说,从传统到现代,中国古典诗歌中的月亮意象从多元而固定的语义指向汇入通用而统一的民族文化心理,形成了“多而一”的嬗变轨迹和鲜明的诗学传统;而现代新诗中的月亮则在这一厚重而鲜明的诗学传统影响下,自觉又不自觉地呈现出个性化的主观创造,生成了众多具有多向性和不确定性的语义内涵,形构了“一而多”的发展轨迹。这些独立而特殊的点,在新诗百余年的画卷上绘制了一幅代表月亮意象变体的散点图。虽看似无规则地“离散分布”,却实可作诗学传统的“回归分析”。而那条冥冥之中隐藏的“回归线”,可借王国维的一句话来描述,即“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论古典诗歌还是现代新诗,在这一点上都是共通的。而“月亮”,无论古今新旧,都是诗人的月,人化的月,此即古今之月的会通。只不过古典诗歌中的月,是大家的月,而新诗中的月,则是私人的月,如此而已。

    通过古今之月的“多而一”“一而多”的流变与会通,我们似能窥见,中国诗学的历史空间正缓缓竖起一个隐形的沙漏。上端是灿烂文明的古典皓月,下端是奇谲创生的现代新月,连接上下的管道便是那“以我观‘月’”的抒情传统,它联系起两端,更贯通了古今。在今天看来,这个贯通古今的时间装置或许也能给新诗的发展带来一点启示。当沙漏中的沙粒仍在不断地向下流动,我们应该看到新诗之“月”不止息的发展必然性,期待更多独具匠心的“新月”实践与创生。当然,沙漏或许有停止流动的时日,但我们对“月亮”的观照却不能停止。尤其在生活节奏日益加快的当下,人们更需要关注和呵护“以我观物”的诗心。

    参考文献: 

    [1]郑敏.文化·语言·诗学:郑敏文论选[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126~127.

    [2]刘勰.文心雕龙[M].王志彬,译.北京:中华书局,2015:156.

    [3]杨运来.中国古诗词中的月亮意象[J].美与时代(下),2015(2).

    [4]丁宗皓.在传统与现代之间——余光中先生访谈录[J].当代作家评论,1997(6).

    [5][6][8]海子.海子诗全编[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7:880,869,870.

    [7]西渡.当代诗歌中的意象问题[J].扬子江评论,2017(3).

     (陈星:北京市第四中学)

    [本文原载于《语文建设》2024年2月(上半月),图片来自千库网]

    (微信编辑:苟莹莹;校对:张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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