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一个夏日午后，中原地区的一间教室里困意弥漫。趁着老师离开的当儿，老五打了个盹儿。在他将要陷入梦境时，同桌推了他一把说：你看黑板咋晃起来了。老五还没回过神来，班里早已一片骚动。同学们嗡嗡的说话声充斥着他混沌的大脑，他不断听见有同学在问是不是地震。就在此时，老师急匆匆走进教室，让大家赶快下楼到操场集合。学生们在恐慌和疑惑中下了楼。面对全校师生，校长神色凝重，只说四川刚刚发生地震，余震波及本地。随后给了学生半天假让他们好好待在家里。
此时老五仍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到了家他发现本该下地干活的爹娘也都在家，农具和车子都扔在院子里。爹说就在他坐在床上吸袋烟的功夫对面的家具便晃动不停，柜子上的玻璃映出自己的身影左右摇摆。他本以为自己眼花了，忙叫在院子里的娘进来看看。老娘见此情景一把将老爹拉出屋子，说是地震。
哦，地震。
地震
直到此时，老五仍缺乏对“地震”应有的认识。只有十岁的他不晓得害怕，或者说，他从来没想过它会发生在自己身边，只是为学校放了半天假而高兴。他不知道的是，此前很多年，此后很多年，他再不会遇见像那天下午那样的情形。他的世界只是轻轻地晃了一下，而在千里之外的祖国西南，无数人还在睡梦中就与世界作别。对于许许多多的川民来说，5月12号这个极其普通的日子在大楼崩塌、山河解体的那一刻化作永恒，成为永生不愿提及的黑色。
这便是开始。
从当天下午三点，电视里不断播放有关地震的消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救援的深入，时时有许多感动人心的事情。有时主播说着说着便哽咽难言。此后的两个月里发生的事情使年轻的老五见识了他人生前十年都未曾了解过的世界。十年后的今天，我们相聚小酌，谈起那段时间的种种谈起国家和民族遭受的苦难，恍然感慨自己的年少无知。也正是地震之后，老娘的电话比以往常多了很多——老五的外婆家在重灾区。
是的，重灾区。
1980年，老娘远涉千山万水来到同样落后的中原和老爹组成家庭。此后将近三十年，受困于经济、交通等等原因，她很少回娘家。十年来老五只从她和老爹的回忆里拼凑起关于远方的零碎记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双亲已去世，兄弟姐妹也各奔东西，只有弟弟尚且会在四川长住。老五以为四川仿佛只会存在于她的记忆里了。可是，地震发生后，她的第一反应就是给自己的弟弟妹妹挨个打电话确认他们的情况。之后更是每天不间断地联系。在得到灾情不太重的回答后，她决定回家看看。大约是六月中旬她告诉老五放了暑假带他去四川。于是，他整整激动了半个月。现在想想啊，他似乎还要“感谢”地震。因为它，他终于可以不再以想象来满足对天府之国的好奇。当然，也因为它，他恐怕见不到最美的四川了。
他终究会见。
红皮火车上拥挤不堪，到处都塞满了人，其中绝大部分是从北京返乡的四川务工者。他们小心看着行李。有人没买到坐票，晚上便只能睡在座位底下 。车上有卖唱的，有卖东西的，也有吵架的。在经过了很多条隧道之后，在被空调吹了23个多小时之后，老五他们深夜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四川武都，一座川北小镇。
“真好啊”，老五由衷感叹。虽然夜色下他看不清武都镇的容颜，但是借着路灯和月色，他仍能窥见一二。老实说，第一眼看见武都的街景，老五是不相信它是灾区的。它有着超乎老五想象的整洁和美丽，有着山峦环绕，清河浇灌下的秀气。直到第二天舅舅领着他们出去玩的时候他才发现公园有被震塌的凉亭，吃饭时候发现包间的墙壁裂开一条口子。除此之外能够提醒他这是灾区的也只有一座座帐篷和一些挂着“抗震救灾指挥部”牌子的建筑了。头一个星期，他努力地适应着新环境。“说不完，说不完”，老五嚼碎嘴里的花生，笑着说道。 一切都与家乡那么的不同。
不同。
作为一个中原人，老五平时很少吃辣。可是到了这里，一切都入乡随俗。那里的人极注重吃，中午和晚上他的舅妈必做一桌子菜。每一块豌豆凉粉上都裹着厚厚的麻椒，每一碟菜都覆盖着红彤彤的辣椒粉或者辣椒油，就连炖的鸡汤鱼汤都是红的。这是老五从未见过的阵势——还能怎么办呢？当然是笑着吃下去啊，“即使被辣哭”，老五这样说。头一个星期他还能忍，但后来舅妈就不得不给他专门做些不辣的菜。他吃惯了面条，可是舅妈从未做过，只好摸索着给他下挂面。一大碗面条他一会儿就吸溜个精光。舅舅经常出去钓鱼，早上六点就出门，晚上十点才回来，每次都满载而归。老五看着心痒，整天吵吵着要和他一起去。舅舅总说他受不了，可是他不信。后来终于得偿所愿，却在等鱼儿上钩时遭遇大雨。在越落越大的雨中他钓到人生中的第一条鱼。此后他再不嚷嚷着和舅舅一起去了，只在家里安心吃鱼喝汤。
后来他和舅舅到了乡下的老家，看见被震丢半块山头的大山。农村对吃也是非常讲究。总之在四川的那段日子，他的味蕾和肚子得到极大的满足。所谓福祸相倚，在他将要离开的最后两天，由于吃了太多冰棍和辣椒，他发了高烧，嗓子肿到无法言语。在回家的火车上，老娘不断给他擦酒降温。他也去过坐落于半山腰的大姨家。令他惊讶的是，即使只有两户人家居住，其基础设施还是非常完善，想想自己家乡，老五暗自感到羞愧。“即使人家遭了灾，也比咱们先进”，回来之后，老五这样对我说。他还记得大姨家有一片果园，不过里边的橙子还不能吃。他和妈妈吃了饭出去遛弯，走过一片绿地他推开柴扉，妈妈告诉他不要去里边他不听。结果一条绿色的蛇猛然间从隐蔽处跃出，着实吓了他一大跳。
交流更是有趣。他从来不会说一句四川话，猛然跑到四川，处处都闹出笑话。舅舅他们说话语速很快又抑扬顿挫，对他而言很是生动优美，只有一点，他听不懂。他们的交流全仰仗妈妈和小姨在中间翻译。在四川待了一段时间，他四川话没学会几句，倒是舅舅学会了说他的方言。
有时候舅妈会带着他们出去转转。穿梭在武都的大街小巷，时光仿佛停滞。在街旁的小店里，在挂满刀具和肉的菜市场，在路人的交谈里，甚至在路边的废弃工地，他都能感受到久违的亲和，即使他身在异地，仍能体会到快乐。那种感觉直到多年以后他也没忘——或许他将永生难忘。这里是重灾区，这里也是桃源。桃源望断无寻处，或许无需寻觅，它就在身边。
2008年发生了很多事。年初南方遭了雪灾。我们抗过，然后满心欢喜地期待八月奥运，结果五月遭遇地震。后来奥运会如期而至，就在开幕式当晚老五又多了个外甥女，姐姐给她起名“平奥”。再后来，三聚氰胺事件爆发，三鹿从此消失。中国奶粉行业受到严重打击 。同年，由雷曼兄弟投行倒闭引起的金融危机在美国爆发，深深影响了以后十年的世界格局。这一年的事太多太多了。有辉煌，有苦难，有喜悦，有悲伤。无数人与亲人诀别，但是更多人投入到对新家园的建设。
十年之后，再看2008，我们发现，它差不多是一个新时代的开端。而今一别四川十年了，面对我这个老朋友，老五不禁感慨了一下：十年不见，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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