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
加西亚-马尔克斯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进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裹在一团愁云惨雾里,谜一般的目光仿佛能看透一切。
他觉得一切如此简单而神奇,一夜一间又对炼金研究完全失去了兴趣,陷入新的情绪危机,无尽饮食,整天在家中踱步。
随即他内心发生了某种变化,某种神秘而明晰的力量将他从当下拉扯出来,带往记忆中从未涉足的所在。
死人在雨中望着他时流露出的无尽伤痛,对活人的深沉眷恋,在家中遍寻清水来润湿芦草的焦灼神情,总在他脑海里浮现,令他饱受折磨。
他疲惫到了极点,把自己交付给这只手,跟随它到了一个形状莫辨的地方。
心想既然有勇气敲第一下,就要坚持到最后一下。
他们成为人群中一对幸福的情侣,甚至开始怀疑,爱情或许可以是一种比夜晚幽会中疯狂而短暂的快乐更平和深沉的感觉。
他渴望孤独,对整个世界的怨恨咬噬着他的心。
那倦怠的模样和深邃的眼神与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时一般无二。
时间平复了他一时的冲动,却加深了挫败感。
蕾梅黛丝的死并未引起他所担心的震惊,而更像是一种沉郁的愤怒,渐渐转化寂寞消极的挫败感,与当初他认命选择独身时的感受相仿。
可他甚至都没离开小木凳一步,任凭日晒雨淋一如往昔,仿佛那些绳索毫无必要,实际上是某种比任何有形捆绑更加强大的束缚将他禁锢在栗树树干上。
阿玛兰妲的善解人意,以及不失分寸又包容一切的温柔,织起一幅无形的网罗把男友围在其中,他不得不用自己未戴戒指的苍白手指生生拔开,才能在八点时告辞离去。
走向基地的路上,细雨绵绵不绝,阿尔卡蒂奥望见星期三的曙光闪现在地平线上。留恋之情随着晨雾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好奇感。
预感总是倏然来临,灵光一现,好像一种确凿无疑的信念在瞬间萌生却无从捕捉。
他们透过窗户看见无数小黄花如细雨缤纷飘落。花雨在镇上落了一整夜,这静寂的风暴覆盖了屋顶,堵住了房门,令露宿的动物窒息而死。
她岁月的航船正在绕过盛年的最后一个岬角,但在卧室的幽暗中她却显出从来未有过的狂热,激烈的反抗也从未显得这样富于挑战。
马尔克斯上校只是倾听,心中却感惶惑,觉得仿佛在和另一个世界的陌生人通话。
曾几何时一段真实的经历,一般青春年代不可抗拒的激情,如今对他而言已成为遥远的注脚:虚无而已。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度过几个小时,享受彼此的陪伴。但当阿玛兰妲因他衷情不改而暗自欣喜的时候,他却猜不透她那无法捉摸的秘密思绪。
这时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惶惑的心灵永远失去了平静。
他感觉自己被分裂、被重复,从未这般孤独。
然而,最近两年他已耗尽对生命的全部眷恋,连安度晚年也已与他无缘。
一瞬间,他意识到半个多世纪的操持给她留下了种种创伤与疤痕,也证实了这些磨难并不能在自己心里激起分毫怜悯。于是他创造出最后的努力,在心中寻找情感腐蚀殆尽的所在,却没能找到。
既然已抵达一切希望的终点,丧失了全部的荣光及对荣光的怀念,比起梦想的破灭来倒是疖子的烦扰更令他痛苦。
约略懂得幸福晚年的秘诀不过是与孤独签下不失尊严的协定罢了。
他穿过一片黄色荒原,在那里回声重复着人的所思所想,焦虑引出预示未来的蜃景。
因为孤独已经为她筛选记忆,将生活在她心中累积的无数垃圾尽行焚毁,并净化、升华了其它记忆,即那些最苦涩的记忆,使其永远留存。
岁月流逝,她却永远停留在天真烂漫的童年,对各样人情世故越发排斥,对一切恶意与猜疑越发无动于衷,幸福地生活在自己单纯的现实世界里。
直到羁留尘世的最后一刻,她都丝毫不曾察觉自己红颜祸水的宿命意味着日常生活中的灾难。
尽管双手颤抖得起来越明显,双脚越来越沉重,她瘦小的身影却从未那样活跃,同时在无数地方出现。
世界不过是身外之物,她的内心不再为任何苦痛而波动。
但即使是这些年轻时的荒唐回忆也没能触发他的激情,仿佛最后一块欢宴已经耗尽他所有的欲望,只为他留下一项奇妙的奖励,即可以纵情回忆过往而不带半点儿苦涩与悔恨。
一路上,他看见他们坐在厅堂里,眼神迷茫,抱手胸前,感受着浑然一体、未经分割的时光流逝。
人们一派懈怠,而遗忘却日益贪婪,无情地吞噬一点一滴的记忆。
她本来已习惯根据儿女们的归期来数算日日月月、岁岁年年,但他们一再推迟归期,使她混淆了日子,颠倒了年月,何况每一天都如此相似,简直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
然而漫长的囚禁、对外界的陌生,以及顺从的习惯,早已使他心中反抗的种子干枯。
他像个被抛弃的孩子似的在她受伤的手上吻了又吻,敞开内心所有最隐秘的甬道,倾吐百转愁肠,释放煎熬中孕育出的寄生怪兽。
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要记住,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没有归路,春天总是一去不返,最疯狂执著的爱情也终究是过眼云烟。
这往昔日渐衰落却不会彻底消亡,因为它是在自身之中无休无止地败落下去,每一刻便向彻底灭亡更近一步,却永远无法抵达最后的终结。
两人飘荡在一方空渺的天地,在那里日复一日、永恒不变的现实只有爱情。
有时两人会一起默默坐到傍晚,面对着面,彼此凝视,在静谧中相爱,并不比当初在癫狂中相爱减色。
在一道清醒的电光中,他意识到自己的心灵承载不起这么多往事的重负。他被自己和他人的回忆纠缠如同致命的长矛刺穿心房,不禁羡慕凋零玫瑰间横斜的珠网如此沉着,杂草毒麦如此坚忍,二月清晨的明亮空气如此从容。
此时微风初起,风中充盈着过往的群声嘁喳,旧日天竺葵的呢喃窸窣,无法排遣的怀念来临之前的失望叹息。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