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又近视了,睁眼望着刚下梯来的孙小姐--「这也是你们同走的?这--这我也不能带。方才跟你讲不到几句话,我就给人叫走了,没交代清楚,女人不带。要是女人可以带,我早带小王一二一,开步走了,哈哈。」孙小姐气得嘤然作声,鸿渐等候营长进了对门,向他已消灭的阔背出声骂:「浑蛋!」辛楣和顾先生劝孙小姐不要介意,「这种人嘴里没有好话。」孙小姐道:「都是我一个人妨碍了你们搭车--」鸿渐道:「还有李先生这只八宝箱呢!李先生你--」李梅亭向孙小姐道歉道:「我事情没办好,带累你受侮辱。」这样一说,鸿渐倒没法损他了。
这事不成,李梅亭第一个说「侥幸」,还说:「失马安知非福。带枪杆的人不讲理的,我们同走有孙小姐,一切该慎重。而且到韶关转湖南,冤枉路走得太多,花的钱也不合算,方先生说话对了。」在鹰潭这几天里,李梅亭对鸿渐刮目相看,特别殷勤,可是鸿渐愈嫌恶他,背后跟辛楣笑说:「为了打茶围那几块钱,怕我挑眼,就就样没志气。我做了他,宁可掏腰包的。」
鸿渐晚上睡不着的时候,自惜自怜,愈想愈懊悔这次的来。与李梅亭顾尔谦等为伍,就是可耻的堕落。这十来天的旅行磨得一个人志气消沉。一天他同辛楣散步,听见一个卖花生的小贩讲家乡话,问起来果然是同乡,逃难流落在此的。这小贩只淡淡说声住在本县城里那条街,并不向他诉苦经,借同乡盘缠,鸿渐又放心、又感慨道:「这人准碰过不知多少同乡的钉子,所以不再开口了。我真不敢想要历过多少挫折,才磨练到这种死心塌地的境界。」辛楣笑他颓丧,说:「你这样经不起打击,一辈子恋爱不会成功。」鸿渐道:「谁像你肯在苏小姐身上花二十年的工夫。」辛楣道:「我这几天来心里也闷,昨天半夜醒来,忽然想苏文纨会不会有时候想到我。」鸿渐想起唐晓芙和自己,心像火焰的舌头突跳起,说:「想到你还是想你?我们一天要想到不知多少人,亲戚、朋友、仇人,以及不相干的见过面的人。真正想一个人,记挂着他,希望跟他接近,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不许我们全神贯注,无间断地怀念一个人。我们一生对于最亲爱的人的想念,加起来恐怕不到一点钟,此外不过是念头在他身上瞥过,想到而已。」辛楣笑道:「我总希望,你将来会分几秒钟给我。告诉你罢,我第一次碰到你以后,倒常常想你,念念不释地恨你,可惜我没有看表,计算时间。」鸿渐道:「你看,情敌的彼此想念,比情人的彼此想念还要多--那时候也许苏小姐真在梦见你,所以你会忽然想到她。」辛楣道:「人家哪里有工夫梦见我们这种孤魂野鬼。并且她已经是曹元朗的人了,要梦见我就是对她丈夫不忠实。」鸿渐瞧他的正经样儿,笑得打跌道:「你这位政治家真是独裁的作风!谁做你的太太,做梦也不能自由,你要派特务人员去侦察她的潜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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