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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宥,或薄酒围城(上)

在宥,或薄酒围城(上)

作者: 常非常K | 来源:发表于2018-08-25 09:52 被阅读61次

    这是《庄子本纪》里的一个中篇,取材于《外篇·在宥》。

    鲁恭公乘着小驴车紧赶慢赶来到楚国的郢城时,为楚宣王即位所举行的庆典已经结束了。他进了城先找了个客栈住下,洗了个澡,换下了身上沾满征尘的旧衣服,穿上新的官服,第二天又忙不迭地一大早赶着小驴车来到楚王宫前,下了车,对驴子说:兄弟啊,我知道你尽力了,可你走得也太慢了,咱们带的礼物本来就微薄,这下又迟到了,可教我怎么说,脸往哪儿搁,要是来得准时,跟着各国人等呼啦一下进去,礼物刷一下摆在那儿,主人也不会特别注意谁家礼物轻重,现在可倒好,就咱们自家礼物呈上去,主人不想注意也得注意,有多寒碜就多寒碜。咳!

    驴子说:真是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害你在人前出丑,我要承认,我并不像你所说的已经尽了全力。要不是贪吃路边的野草,贪饮山间的清泉,要不是在烈日当头、暴雨倾盆之时停下来休息,应该还是能让你赶上庆典的。因此,如果楚王真的怪罪,您可以把责任都推给我,要杀要剐,尽随主便。末了你只要把我的皮带回去就是。说着,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了。

    一卫士走过来,问:嗟,老头,你是给宫里送货的吗?怎么不走边门?以前也没见过你。老在这里傻愣着干嘛?没事就闪开些。

    我是从鲁国来的……恭公说,一时不知在这些人面前怎么称呼自己,就从怀里摸索了半天把请柬和自己的名贴拿出来递给对方。

    其余几个卫士都围上来,七嘴八舌说:啥?你是鲁国的国君?——鲁国不是给三桓分了吗?还有啊?——你连随从都没带,就这么着,自己赶着车,两个肩膀扛着个脑袋就来参加我们王上的大典?——大典早都完了,各国的首脑和使节都已经回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恭公不住点头。这种尴尬虽早在意料之中,可事到临头仍让他觉得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应对,好在没多久,进去通报的人就带回消息,于是便有人替他牵了驴车进去,缰绳系在院子里的栓马桩上,有人把车上装的三坛子酒拿出来,摆在楚王会客厅的廊檐下,让恭公在门外长凳上坐了。

    等了好一阵子宣王才出来,一出来就伸出双手满脸堆笑迎上来,给了恭公一个热烈的拥抱,然后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说:有十多年不见了吧?身子骨还这么硬朗!咋来的?咋不坐火车来?是没钱买票还是咋地,有困难咋不跟我说一声?哎呀,你看看,也不先打声招呼,我好派人去接你……不好意思,我这刚上任,工作太忙,睡得太晚了,这刚刷牙洗脸完,还没吃早饭呢!你也没吃吧?一块吃吧?

    他俩上次见面,还是十一年前楚肃王登基大典时,那次恭公还带了几个随从,是坐了火车来的。他没想到当时那个侍立于肃王旁边的小子会继位,正如谁也没想到楚肃王居然无论怎么鼓捣也鼓捣不出儿子,最后只好让弟弟熊良夫继位。而上次见面,他俩唯一的照会就是熊良夫给他斟酒时故意蹭翻了恭公面前的热汤碗,热汤泼到恭公大腿上,而恭公只是笑了笑,没等熊良夫开口道歉就说:没事没事,你忙你的,不要客气,我是老寒腿,烫一下有好处……

    这次,恭公解释说:国中虽然穷了一点,买火车票的钱还是有的。只是现在季氏把火车站给占了,要做火车,只能到他们的地上去,我想了想,倒不如自己赶个小毛驴自在。再说,我这个毛驴特通人性,一路上给我说话解闷儿,说的话也有趣,比家里那些妻妾还强,那些妻妾就知道整天埋怨我不上进、不要强,弄得产业越来越小,我七老八十的人了,倒要我去和三桓拼命吗?我拼了命就能给她们挣来产业吗?

    宣王说:没想到你还有这样一头驴子,等会儿咱过去瞧瞧。

    两人各吃了一碗热干面,又一起吃了一小碟花生米,一小碟腌黄瓜,一碟酱鸡爪子,一碟炒猪肝,又各自喝了一碗热豆浆,便来到院子里,宣王向前摸了摸驴脖子上的鬃毛,问:公的还是母的?

    驴子说:真没礼貌。我又不像你们裹着兜裆布,是男是女,一看便知,何必再问。

    就因为看不出来才问的嘛。

    你一定要我明白承认自己是一头阉驴才开心吗?你宫里也该有不少阉人,如果你能从这种事儿上找到乐趣,何不去找他们,说不定他们还乐意向你敬献菊花呢。

    有意思啊,果然有意思啊,宣王回过头冲着恭公说。

    恭公说:他这样说是有意的,他想激怒你,把他杀了,这样他就不用再拉我回家了。

    哦?为什么?他是头懒驴吗?宁死不愿拉车?

    我不是懒驴,驴子说,但你肯定是个蠢驴。

    呵!越说越来劲了你!

    宣王瞥见廊檐下的三坛子酒,拿酒勺子舀了一勺子上来,尝了一口,扑一下又吐了:我操!这什么酒?什么怪味儿?不是下了毒吧?不是你这懒驴撒尿在里面吧?

    那倒没有,驴子说,这点自律我还是有的。这酒呢,也是按周公的古法酿造的,只是一路颠簸,洒了一些,车篷又有点漏,来的路上又下了好几天的雨,灌进去不少雨水,别的倒没有,也许睡得迷迷糊糊,真在里面尿过也未可知。

    好吧,算了,那就拿到后花园浇花吧。

    您就不生气吗?

    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为这点酒能生什么气?

    您看,我们不但迟到了,错过了您的登基大典,拿来的酒又这么难喝,您难道不应该生气吗?更重要的是,您生气了就可以去打鲁国啊!鲁国这么小弱,肯定无法抵挡您的大军,您可以趁此机会向天下昭告:敢向楚国表示不敬的,有如鲁国!

    宣王向恭公道:这也是你的意思吗?

    恭公点了点头。

    宣王低头想了一小会儿,说:我不明白,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有很大的好处,很大很大的好处!恭公吼叫道,这样,我就能看到他们倒掉!三桓家族还有那些跟随他们的庸众,我恨他们,一看到他们的势利嘴脸我就感到恶心!我不愿去火车站坐火车,就因为我不愿见到他们!您把大军开过来,都不用真的动刀动枪,他们三家自己就会先内斗起来,为谁应该派多少兵出多少钱吵个不休,哪怕真的组成抵抗军,也会各自扯皮,因循不进,谁也不愿先上,只要您一发动攻势,他们就各做鸟兽散,此时您就可以逮住一些钉在树上,剥了皮喂乌鸦,让您的士兵烧毁他们的房舍,填平他们的井,拆掉他们的灶,收割他们的麦田充作军粮,闯入他们的府库翻个底朝天,金银细软全部打包运会楚国,杀掉他们的强梁少年,强奸他们的妻子女儿,让他们也尝尝屈辱的滋味!让他们领会君不君、臣不臣的下场!恭公越说越来劲儿,嘴角泛起白沫。

    宣王打住他: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就是说,尽管你已经不再对他们拥有实权,但因为你仍然是名义上的国君,所以我可以用你对我不恭敬为理由,正大光明地去惩戒他们,是不是?

    是……

    很好,宣王摩拳擦掌起来,我要感谢你给我送了这份厚礼,呵呵,你可以在我们这里好好休息几天,让我们楚国的姑娘们好好伺候你一下,洗洗风尘。然后你可以坐火车回去,在季氏那里下车,把我们出兵的消息告诉他们。

    恭公得了佳音,告辞要走,宣王又叫住他:还有一件事忘了问你了,你现在是怎么生活的呢?不用亲自下地干活吧?

    我在社神庙周围还有几百亩薄田,有二三十个佃农,还有个磨坊,这头驴子本来就是在磨坊里头干活的。

    我要是把这头驴子留下,对你来说不是很大的损失吧?

    是一个损失,但不是不可弥补的,也不是无与伦比的,您可以留下这头驴子,只要您愿意出兵,任何东西都好商量。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宣王摆摆手,示意他出去,又转身对驴子道:怎么,这也是你的主意么?现在他走了,你可以说真心话了,你也希望我去打鲁国人吗?

    不,驴子说,这都是他的意思,他在来的路上威胁我,如果我不按他的意思说,回去就将我剥皮。对我来说,您去不去打鲁国,都无所谓,杀死多少人都无所谓。多少痛哭的泪痕都会洗净,多少疯狂的嘶喊都会随风吹散,我只希望给我们留下一望无际的草原,最好不要有虎豹狼虫,我可以尽情撒欢打滚,而不必担心被他们咬断脖子。至于母驴子,鉴于我目前的状况,我也不是很考虑。其他驴子说,性爱是无比甜蜜美好的一件事儿,好像飞起来一样,但据我所见,那些能飞的鸟儿与虫子,也并不能逃脱人的罗网,也总不能一直飞,也总得停下来,倒不如一直脚踏实地为好。就连屎壳郎都能飞,可见飞起来既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本事,也没有多少乐趣和荣耀可言。因此我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这是我对攻打鲁国一事的看法。我很高兴你能留我下来,你不像他、随时想剥我皮的样子。如果你想让我从君上的角度发表一点参考意见,我唯一可说的是:您是弟承继兄位,大多数臣子和民众都不太习惯这样的权力交接方式,从而也导致他们会不习惯你的权力,恐怕你自己也不太习惯自己的权力,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使用它,也不清楚拿它来干什么。在此种情况下,发动一场战争是最好的选择了,可以让你和臣民共同熟悉一下权力的运作,鲁公给出的理由听起来虽说有些荒唐,但我觉得理由越荒唐,越能体现权力的效用。要是任何人都觉得理由充分了才可以做某事,那还要权力干嘛?权力就是强迫人去做他觉得没必要乃至不应该、无法做、不能做的事儿嘛。你也可以让人散播这样的消息,说鲁国的女人细腰大腚,干起来格外得劲儿,鲁国男人都是脾气大雀儿小,根本满足不了她们,因此鲁国的女人都等待着我们去解救她们,现在他们居然拿驴尿当酒来糊弄我们!我们大楚国怎么可以被小小的鲁国瞧不起呢?干掉他们!这样一来,你的兵士胸中会满怀淫欲和正义感以及小小挫伤的骄傲,他们会很乐意为你效力的。

    宣王听着驴子滔滔不绝的言辞,喜笑颜开。

    恭公坐在火车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与黑乎乎的田野,一大堆甲兵如一个移动的树林正漫山遍野踏步而来,和火车驶去的方向一致,正在开往他的国土,刀枪碰撞的声音和车轮碾过铁轨的声音一唱一和,喀嚓,咔嚓,喀嚓,咔嚓,他的脸上浮现出满足而又悲伤的微笑。

    宣王的十万大军(号称)在大元帅斗于菟的率领下浩浩荡荡经过赵国都城邯郸时驻扎下来。原因如下:宣王向赵王发出了一同去攻打鲁国的邀请函,但赵国反应颇为冷淡,不仅没出兵,也没有供应军资,只是送了十八坛子酒犒军,而尝过这些酒的人,都说这酒比鲁国送来的还难喝。(且不提口味这东西难以比较,事实上喝过鲁酒的人只有宣王自己,其他人何从去比较?但谁也不能反对他们的论断,因为他们也没喝过鲁酒。)既然我们攻打鲁国的理由是鲁酒难喝,赵酒更难喝,赵国就更该打,更不用说赵国的美女更是天下闻名了。于是,本来要去打鲁国的十万大军将邯郸围得铁桶相似。

    邯郸就像一只正在追着自己尾巴跑的小狗突然被绳索套住脖子,除了四脚在空中乱蹬别无办法。苦守了十天,见楚国人并无退兵之意,他们只好派一个信使去大梁请魏国人出兵解围。

    邯郸人用绳子系在这个叫崔瞿的信使腰上,于夜深人静之时,把他从城楼雉堞处顺下来。他的脚触底之后,就解了绳子,慢慢摇了三下,上面的人得了信号,就收了绳子上去。他曾经想过,若是急急地摇三下,表明下面有紧急情况,那上面的人会再把他拉上去,但是如果他们发现自己是撒谎,则会撒开绳子,自己也免不了摔成肉饼。现在,升上去的绳子明白无误地向他昭示了自己的处境,他知道自己回不了城了,就哭泣起来,当时一接到任务,他就心情沉重,深怪自己太爱吹牛,老是向别人炫耀口才,说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可立致卿相,苏秦张仪都不在话下,自己所缺的就是一个机会!好不,现在机会来了,看你咋办?他认为,那些推荐他做信使的人并非真的相信他可堪重任,纯粹出于看他吹牛不顺眼才让他来送死,这种心理是极其阴暗的。他个人的安危还在其次,耽误了战机,延误了全城人得救的时机,岂不是大罪过?他还不知道,为了节约口粮,在他之前城里已经扔出好多像他这样的信使了。

    他扑了扑身上的土,望望四周,见前面是一条明晃晃的长长的带子,正是邯郸的护城河。没有围城的时候,城上的人日常把剩饭剩菜、塑料袋、饮料瓶、饭盒都往河里扔,乃至在里面刷粪桶,洗尿罐子,弄得这条河臭气熏天,别说自己不会游泳,就是会游泳,也得被它熏死。楚军现在之所以还没发动攻城,估计也是因为这条河太臭的缘故。

    河对岸不远处就是楚军的营地,星星点点的灯光与哨兵若有若无的的窃窃私语。

    他来到吊桥处,见吊桥没有放下,腿更软了,仰头对城上喊道:放下吊桥,让我过河!不过河怎么去请救兵?要么放下绳子,再把我拉上去!听见没有?快点!对面的楚军都听见了!

    可是,正如他所预料的,刚才缒他下来的那几个守兵不但没有下吊桥,也没有放下绳子,还从城上嗖嗖嗖往下放了三箭,一箭落在对岸,一箭落在河水里,一箭就落在他身边,虽没有射中他,却也吓得他哆嗦了三下,城上人喊道:已经为你送行了!赶快去请救兵吧!哈哈!

    这句话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测:他们根本就没有想让他去请救兵的意思,否则怎么连一封求救信也没给他?也没让他去见一下城内的高官?赵王虽说已经逃亡北地“巡狩”了,可是还有平原君他们呢,可他见到的最高级的官员就是守城队的一个伍长。这个说出来多丢人啊。将来别人问起来,自己怎么说得出口。如果自己夸口说见到了平原君,怎么说别人才会不露馅呢?唉,考虑这个为时过早了,只是,哪怕自己冲出重围,到了大梁城,他去找谁借救兵,又凭什么让人出救兵?就凭他一根舌头?问题是,既然他的舌头都不能说服城楼上的人放下绳子来,又怎么能说服大梁城的人?

    他恨恨道:该死的舌头!除了惹祸你带来了什么?

    不要诅咒舌头,一个声音说。黑暗中出现了一个白发白须大耳朵的老头,站在他的面前,伸出一只手,说:你要过河,我可以带你过去。

    李耳!崔瞿叫道,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他认识李耳,是有次他去听庄子的讲座,庄子请了李耳的幽魂(或幻影)做嘉宾。

    ——既然遇见了老神仙,这次我可以大功告成了。

    那可不一定,李耳说,神仙大多数时候是左右不了人事的,我能做的,至多也就是领你过河而已。只因你咒骂了舌头,而我是耳朵和舌头的守护神,不想让舌头蒙受不白之冤,因此来帮你一把。你咒骂舌头,用的不也是舌头?你这等于是让舌头咒骂自己,这对舌头是很不公正的。舌头若不守规矩,你可以咬它一下以示惩罚,但不要咒骂它。

    原来您只是舌头的守护神啊,崔瞿说,我还以为您在神仙界的地位挺高的呢。

    你真是个笨蛋。我说了,我是耳朵和舌头的守护神,不只是舌头的守护神,你怎么听的?再说了,你从哪里觉得舌头神就地位低了?神仙们没有舌头,如何念咒,如何作法?帝王们没有舌头,如何口吐圣旨?泼妇骂街都离不开舌头呢。你居然瞧不起舌头!

    我没有瞧不起舌头,只是迄今为止还没得到过它的好处。我曾经用它领略过情人舌尖的甘甜,可是,就因为我问了她一句:你还是处女吗?她就再不愿意理我了,哪怕我一再跟她解释:我不是真的在乎她是不是处女,只是纯粹出于学术研究的兴趣才这么问。因为一个流传甚广的说法是处女的初夜会流血,可是你却没有,但你推拒惊恐的样子却宛如处女,好像从未经历过性事一样,我为此感到很困惑,因此想确认一下。要么这个说法本身就是错误的,根本不能作为判断的标准,要么这个标准大致正确,你只是因为骑自行车或者爬树不小心蹭破了而已。总之,我认为不管你是不是处女之身,但你的心却是处女心。我这么说有哪里不对吗?难道这不是一种赞美吗?何以她不以为荣,反而怒火冲天,离我远去了呢?至于我这次因为搬弄唇舌,让人家扔下城来,任我自生自灭,也是舌头惹的祸。您也看见对面楚军宿营的灯火了,您就是带我过河,他们抓住我,还是死命一条!您还是给我条活路吧。

    你要什么样的活路呢?

    ——我想要世界和平、社会安定,人人相亲相爱,谁也不欺负谁,谁也不瞧不起谁。人人都努力进取,但都无贪婪之心;人人都有正义感,但不会因琐事误会就生嗔恨心;人人都洞明事理,不会有痴心妄想。总之,人人都要有一颗明智、勇敢、仁慈之心,这样,等我到了对岸,他们不会一刀捅死我,也不会用鞭子抽我,反而会让我坐在车上,拉到他们营帐里,好吃好喝的端上来,床也铺得暖和和的、软绵绵的,我不奢望有美女陪睡,但若有的话,我也不反对。

    李耳说:你还不知么,现在这个世道,恰恰就是因为圣人用仁义礼智这些东西扰乱人心的结果。人心这个东西,压抑它就会消沉,进取它就会轻浮,在轻浮与消沉之间,绰约如世外仙姝的心就变成了僵尸,本来渊深如古井,静默如枯柴,这下子时而燥烈如火,时而忧闷如冰。你的心就是如此。也罢,既然我帮你了,我就给你保证:过河之后你不会被他们杀死的,因此不用害怕,大胆跟我过去就是,你呆在这里总不是个了局吧。只是切忌恣意妄为。来,闭上眼睛。

    崔瞿想他可能会带自己飞过去,就假意闭上眼,却留了一道缝隙,看看他怎么个飞法,却不料李耳转到他身后,一脚踹在他屁股上,他收脚不住,栽进了河里,水并不深,最多到他的腰间,却给了他极大的恐惧,他一边扑腾一边大喊:救命!救命!恍惚之中,抓到一根长杆子,就顺着爬了上去,在岸上立住了,抹了一把脸上的污水,定睛一看,救他的却不是李耳,而是两个楚兵。令他欣慰的是他们脸上并无凶狠的表情,只有一种善意的嘲讽。

    哎哟老兄,深更半夜的你这是进去摸鱼儿吧?

    崔瞿揪了揪沾在身上的湿衣,说:你们也来了好几天了,应该早就清楚这里面没有鱼的吧。明知没有鱼还这么问我,无非是想说:你是不是太蠢了,我们刚来几天就知道这里没有鱼,你在城里住了几十年了还不知道? 是不是城里的饥荒已经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都要易子而食了,因此明知护城河里没有鱼,还要再找一找有没有可以吃的,比如之前扔的剩饭之类?虽然河水臭不可闻,总比饿死要强,对不对?

    你真嘴碎,楚人说,我们俩只是两个普通当兵的,管你城里人怎么样,你要说这些事,到我们长官那里说去。

    这个我自然知道,崔瞿道,我说的事无比重大,至关重要,请把我带到你们的最高长官面前,我要说的事只能对他说,别人一概不说,哪怕把我杀了也是这样。

    两个楚兵都哼了一声,但还是把他带到了伍长那里,伍长把他带到了百夫长那里,百夫长把他带到了千夫长那里,千夫长领他来到一个很大的营帐,远远的就听见里面有箫鼓声与歌声,来到门口,见里面灯火通明,正中有一队美人正在歌舞,周围的将士们都在饮酒谈笑,北面正中是大元帅斗于菟。千夫长对营帐门口一个侍从嘀咕了几句,侍从自人群中穿过去,在斗于菟耳边低语,斗于菟点点头,说了句什么,那侍从便回来,对崔瞿道:你在这等着,到时候了元帅就问你话。

    崔瞿说:我要讲的话不但至关重要,而且非常紧急,元帅就不能马上召见我吗?

    那侍从用一个铁牌在他脸上重重打了两下,骂道:不识抬举的赵人!元帅问你句话,你就长起脸来了!可还没问你呢。

    崔瞿只好静立在一旁看美人歌舞,自笑道:这也是好的,当然要是能坐下来,一边饮酒吃肉一边看就更好了。

    只看了一小会儿,他便认出来这些舞姬都是来自邯郸城,她们跳的舞正是此时邯郸最流行的踮屣舞,就是用脚尖走路、转圈、转圈时裙子都飞动起来,露出雪白的大腿,霎那间,他仿佛见到自己的前情人也在这里面,他既希望看到她又害怕看到她,当最后确认里面并没有她时,他感到既失望又欣慰。一曲终了,舞姬都散下去,他以为大元帅要传唤自己了,场上又上来一个弄人,穿着百纳的花花绿绿衣服,自称是来自燕国寿陵的余子,听说邯郸的舞步清雅飞扬,故而特意来邯郸学习踮屣舞,于是就有一个老年舞姬上来教他各种动作,而这个弄人就故意把这些动作学得丑态百出,滑稽可笑,最后还摔了个屁股蹲,说是腿伤了,无法走路,只能爬着回燕国。周围的人都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崔瞿却觉得很无聊,营帐里人又多,烛火也多,故而十分闷热,他的湿衣服不断往四周散发着热气,引得附近的人都对他侧目而视、一脸厌恶,他更希望大元帅能快点传唤自己了。

    那个自称是寿陵余子的少年人从场上爬着退下,接着又站起来,退到那群舞姬的队伍后面,斗于菟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崔瞿注意到斗于菟也跟自己一样在余子表演的时候纹丝没笑过。

    你过来,斗于菟指着那个少年道。

    余子来到他面前,斗于菟问:你刚才不是说你摔断了腿,不能走路了吗?

    元帅,启禀,那只是小人假扮成那样……

    也就是说,你是对本帅说谎?

    小人不敢对元帅说谎,只是……这只是一个把戏,好比小孩子玩的……只是为的一乐。

    可是我并不觉得可乐。你摔断了腿,本帅甚为担忧,结果你却是假的!这不是欺骗本帅吗?拿我的斧钺来!

    刚才和他一同上场的那个老年舞姬冲出来,喊道:元帅!饶过他吧!怎么着都行,让我抵命都行,但是请饶过他吧!但是两个楚兵拖住了她。

    为了让你的谎言不再是谎言,本帅只好砍断你一根腿,这样你就真的不能走路了,也就和你刚才说的一样了。

    又有两个楚兵按住了少年,斗于菟举着斧子,蹲下身,岔开手掌在少年的腿上量了量,好像在寻找最佳位置,然后他又站起来,一脸得意地捋着自己的胡子,围着少年走了几个小圈。

    我那儿啊!我那儿啊!在老妇人的哀号声与少年的惨叫声中,斗于菟砍掉了余子的一条腿。楚兵把鲜血淋漓的余子和瘫倒在地的老妇人都拖出了营帐,其他舞姬和宾客都陆续散去,这时侍从方将崔瞿带到斗于菟面前。斗于菟正在用一块棉布擦那把斧子,擦得很仔细,也不抬头看他。良久,才问道:刚才那个寿陵余子表演的时候,别人都笑了,为什么你不笑?

    崔瞿低头答道:因为我心里有深深的恐惧,我不知它从何而来,但它确确实实像一只夜鸟盘旋在我的上空,驱之不去,很难认清它的形状,但总是让我感到莫名不安,我只有靠不断的胡说八道才能假装它不存在。

    我心里也有深深的恐惧,斗于菟说,为此,我每天都会找借口亲手杀一个人,一般是赵国的战俘,有时也会是一个楚兵,这样似乎我就成了恐惧本身。但即令如此,这恐惧仍重压着我。而且我的恐惧很具体,就是一把剑,在黑暗中直砍向我的脖子……那个人是你吗?他直盯着崔瞿问。

    不是,崔瞿摊开双手答道,表示自己没有带任何兵器。我是邯郸人派到大梁去请救兵的。

    哈哈哈哈哈!斗于菟仰头大笑起来,用手指着旁边一个还没离去、还在喝闷酒的宾客。你不用跑那么远,那个就是从大梁来的使臣晋鄙将军,你看你能说服他不?

    崔瞿来到那使臣面前,施了一礼,道:将军可是来救我们的?

    晋鄙望着自己的酒杯,说:不是。

    将军是来帮我们议和的吗?

    不是。

    将军难道是帮楚国来打我们的?

    是。

    将军可知道,楚国灭了赵国,下一个就轮到魏国了?

    知道。

    那为何将军还要这么干?

    我们大王说这么干,就得这么干。

    崔瞿一时语塞,不知如何继续讲下去。晋鄙扭头对斗于菟道:我心里也有深深的恐惧,它是一个大锤,会猛地朝我的脑袋砸过来,和你的像不像?不过我从来没亲手杀过人,做将军十年了,我还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人……

    斗于菟又莫名其妙大笑起来,问崔瞿道:你在城里是做什么的。

    吹牛皮的。

    哦?这是个什么活计?

    就是把牛皮剥下以后,将漏气的地方都缝严实,从牛屁股那里往里吹起,吹得比原来的牛还要大,再把口扎起来,就成了一个大气包,把它绑在木筏下面,浮在水上,便可渡河。这样木筏就可以多载几个人,多放一些货物,也不至于沉没。

    哦,我明白了。邯郸人现在根本去不了河上,你这个吹牛人也就没什么用了。一开始扔出来的是伶人、歌舞伎、乐师,现在你们这些暂时用不着的手艺人也扔出来了,看来城里的粮储是越来越紧张了。城里人为了阻止我们爬城墙,每天都往墙上倒新鲜的大便,从大便的成色来看,你们现在别说吃肉,连正经粮食都很难吃上了,不过等肉食大便重新出现时,估计也就是城里大饥荒真正开始的时候了。你不愿看到那一天吧?明天,我们会把你带到城下,你去跟城里人说,魏国非但没有派人来救援,反而要帮助楚军来打邯郸了,还是赶快投降吧!怎么样,这个你能办到吧?刚才你也问过这位晋鄙将军了,他也很明确地向你传达了他们大王的意思。你刚才也看到了,我不喜欢人撒谎,最喜欢杀撒谎的人,而我要求你的,不过是一句实话。当然,在围城史上,有一个古老的传统,就是倘若外出求援的信使被抓,围城的一方强迫他跟城里的人说援兵不会来赶快投降吧,这个信使为了坚守自己的使命,宁死也要对守城的人说:援兵马上到了(很可能是假的,有时是真的),请一定坚守!然后信使会被处死,偶尔,守城的大将军也会为他的英勇无畏所感动,饶他一命。然后城可能会破,会投降,围城的人也可能会撤兵甚至大败,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信使必须坚守这个传统,你是否会坚守这个传统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你坚守这个传统,我会毫不犹豫地将你处死,作为对这个传统的致敬。去吧。明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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