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秉政
如今,我在呼和浩特已经生活了二十八年。如果问这片地域给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我想应该是,抬头北望,总能看见一段灰褐色的不着草木的阴山。
因妻子的家在同处阴山南麓的包头,我们相识至今的这十年来,经常沿着阴山山脉,往返于呼包之间,或乘火车或乘汽车。旅途中,我经年不变的一个姿势是举目北望,试着以不同的心境体验这段雄浑厚重的灰褐色的存在。可能是因为视野长时间处于饱和甚至满溢状态,所以大多时候,与其说是在观察,倒不如说是在流露与倾泻,把这么多年这条独特的地理坐标赋予我的感受统统布白于阴山下的旷野中,但这种布白无论是沉吟,呓语或是默然,我都努力呈现出一种严肃的姿态。
其实,好长时间以来我都在寻找一片旷野,一片能让我心动的大的空间。一个大的空间是专门用来接纳思想的,在一个人下定决心要用纯粹的思考来取代琐碎的生理代谢,他的精神再也不是两三米的层高所能容纳的时候。
大野,大荒,大泽之中。
在一双大脚追赶太阳的原野,在两个氓隶揭竿而起的大泽之乡,在一只公羊最终产子的戈壁之上。大象无形,不着一物,大得不可掌控与捉摸。人与神明共处其间,人类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小心翼翼地尽着人事,且时刻感受着巨大的威严与震慑,而不可方物的神明以天命律令的方式在无限的界域里召唤,掣肘,牵引,冥冥邈邈中,拉扯着人类完成一个悲壮的失败,而跪倒在苍茫之下的一躯躯嶙峋的骸骨,已经用一个肉身所能建构起的最高仪式,抵达了不朽。
是时候让我也走进一个我可以够得着的伟大的旷野了。时间,我会选择在深秋。
秋,是来自上天的一场沉思和来自大地的一场沉疴。新鲜了一个春天,扑腾了一个夏天,该用抑郁的秋来肃静一下了。抑郁,是对纵逸和恣肆的沉默反抗。
深秋扯去了一个地域仅存的哪怕零星半点的纤靡与浮华,袒露出它实在庄严的本质。旷野上,没膝的野草裹着白霜,枯黄冷涩,铺天盖地地蔓延着,直抵远处的阴山脚下。
大地和山脉都是一片萧疏,朴野,荒芜,如此逼真地涂抹着我那块固有的审美胎记。一年四季都赤裸着本色肌肤的阴山,终于在此刻把大地盼望成了它的色调,之后,愈加傲然地彰显着它不高不险不奇不秀却刚健质朴坚硬的诚实质地,让背负过王屋太行二山的夸娥氏之子在它身旁坐了几万年而迟疑不决。
风吹草折声,风击山谷声,一群乌鸦掠过荒野留下的断续悲啼声,还有那些战死的匈奴人、鲜卑人、柔然人、突厥人的精魂因未能度过阴山而至今愤愤不平的抱怨声,此时均共鸣于山野中央,敲金击石,镗镗鞳鞳,惊醒了上下四方一切准备蛰伏于角隅的生灵,使其捐弃卑琐与困顿,挣扎着变得崇高起来。这个时候,我想走进一个遥远的起点,在那里搀扶起一匹顿踣于地的胡马,让它在阴山南麓安详地吃草,我则持戈负弓,头顶着秦俑一般的偏置发髻,在冷月下默默地擦拭着结了霜的刁斗,然后将那匹胡马的形象雕凿在坚硬的花岗岩上。
我感觉到了冷。长久地皱眉思索,以竭力适应这场庞大的肃穆。
头顶上方已经降落一半的太阳,稀疏地散着不冷不热的白光。
此刻,太阳、阴山、大地和我迎着同一方向吹来的风。仰首,低徊,远望,自省。简单而直接,坦荡而激烈。我不惊诧于我的思维、脚步和视线左右着山巅与天空的距离,太阳与大地的角度。但我是一个终将要离去的局外人,在这样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时空,懂得当残阳把自己的身影拉到最长的时候,就要谦逊地低下头颅,虚位以待,静静地等着黑夜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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