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能按月领取补贴,这让他心里喜悦了好一阵子,尽管最后他用到自己身上的也就几毛钱。村里的人看到他,总要喊“祈老师——”,拉长了声调,紧走慢赶地追上来,说些客套话。在他们眼里,父亲俨然是一个脱胎换骨的“公家人”,吃皇粮饭的。只有父亲自己知道,自己还是原来的自己,也还不是吃皇粮的“公家人”。
一九七九年,民办教师转正的消息拧紧了父亲的每一根神经。“民办教师”的证书拿了快二十五年了,如果能换成“国办教师”,父亲这辈子就满足了,不仅仅是因为工资,更因为身份的认同。
父亲仔细地准备自荐材料,每天夜晚油灯下摇曳着他佝偻的身躯,时不时地咳嗽震得房顶“簌簌”落下一些尘土。这份自荐书是我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的。
尊敬的领导:
本人祈福,从教二十五年来,我一直把教书当作自己的头等大事,一直希望孩子们能读书,能走出大山,更好地建设我们的国家。
二十五年前,我们的学校还是在土庙的时候,没有课本,没有课桌,我们挤在一起,读完了所有的识字认读本,毛主席语录,每一个字都带给我们无限的能量。可是,乡亲们不理解,认为读书是浪费时间,少了挣工分的机会。每当我去劝他们送孩子上学的时候,不是被推出门来,就是各种辱骂。我的心很疼,不是因为挨了骂,而且没能成功地说服乡亲们给孩子上学的机会。
二十年前,风雨飘摇的夜晚,那个土庙也塌了,只有我一个人哭泣,或许还有人庆幸它的倒塌。只有我心里疼啊,孩子们没有了一个可以学习的地方。后来,我在麦场给孩子们、乡亲们讲故事,讲书,熬过了最饥饿的三年。读书,挽救了我们的生命。
十七年前,我们终于迎来了第一所小学,真是欢天喜地的事情啊!那一年,我感觉是我生命的重新开始。可惜的是,亮堂堂的教室也没留住知青老师。我希望孩子们能走出大山,能有出息,读书的事千万停不得。我撑起了所有的班级。
这么多年来,我不曾贪图金钱的回报,我只想把我这一把老骨头的力气使出来,让孩子能有出息。
但说到底,人都是有虚荣心的,我希望成为国家承认的公办老师。
我还抱有一点私欲,我也希望我能挣得多一点,孝敬父母,养育孩子,寻得失散多年的妻女。
教书是我这辈子选择了的事,我不再改变,不管我的身份是公办还是民办。
我相信:知识改变命运。只要能让后代们走出大山,有前途,我愿意奉献我最后一点力气。我这把老骨头死不足惜。
我为我可怜的老爹悲伤,有谁知道他是这样鞠躬尽瘁的呢?有谁能够明白他的这份真诚呢?我看到一份思想品德评定表中夹着一份“教学事故鉴定表”,上面写着“一九五八年,陈石头同学淹没于洪水,主要责任人祈福......”
那年,父亲提交转正的材料初审都没有过,他并没有向任何人说起。我只记得他每月还是送一块钱去石头家,回来的时候心情凝重,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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