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小说的主旨是说人们（至少很多人）对死亡的惶恐。死亡本身或者不可怕，但等待死亡的过程是叫人精神紧张的。时间以天计了，今天、明天、后天，你可能就走了。人死如灯灭，那是对活着的人说的，对将要离开的人，待死是种恐惧的折磨。人性会变得很复杂。有个大爷就是，年青时当过空军，此后也是人生豪迈，到了八十八后就不行了，老朋友像下饺子，每年都有离开的，总会想到下一个可能轮到你了，稍有不适，就想，死亡要来了，是很煎熬和折磨的。复杂的心态叫他也折腾别人，动辄这不舒服，那不舒服，整天去医院，没有很具体的病，大夫说是老年性焦虑。风烛残年的人和年青人对死亡感知不同。年青时我们会被希望支撑，老了就是绝望，大多数人不会展望了，像我要活到一百岁。早先可能会写一个折磨的故事，这个不是，算是个有点儿表现主义的东西，就是说不是再现现实，而是表现，现实在故事里变形了，也没明显的情节：发生了事儿，解决事儿，最后终结故事，那么明了。都是意象，被扭曲了的生活。乌鸦、蚂蚁、虫子一类都是生活不称心的环境象征。应该也不是很理想，码不到理想的程度，应该不够深度。残雪说：要写元气十足的小说，始终没弄懂这话，怎么就算有元气十足了呢？不过这种写法的好处是，更自由，更深远点儿，机器人不理你。
《怕死》
他们说托空和尚死了，我去河边吃了个绿萝卜。梅子家的兔子也来了，我吐的萝卜皮皮给它们吃了，辣得兔兔直打滚。梅子踹了我，兔子吃了辣萝卜会放很臭的屁。梅子说：“可恶，和你说过几次了？”我说了句话，梅子就傻了，我说：“你说兔子也怕死吗？”我走了。梅子逮兔子去了。梅子能否听懂我的话我也不知道。我妹妹秀丫愤怒地在整理那些旧书，空气里漂荡着霉味儿。喜鹊和麻雀飞了，乌鸦还在屋顶上，它们是没鼻子还是鼻子不好用我不知道。我说：“这是干什么啊？”我妹咬呀切齿，像鸭子一样地说话：我爹要她弄的。裱糊几十本破书。不少纸张都腐朽了，也有叫耗子和白蚁吃的像失去领土后的地图。秀丫哭泣了，她常这样，眼泪和天气一样，说下雨就下雨。
有古老的歌声飘出来，是我娘。我爹打了她，她跑出去回来后就这样了。托空师父说这是好事儿，不用战战兢兢了。我爹在屋里喊叫。秀丫说：“你又去托空师父家了？”我生气这个话题，说：“是。”他们都说托空师父可能死了，他从悬崖上掉下去，下边是波涛翻滚的河水。秀丫说：“好像掉下去的人没有活着的了。”我不信，托空经常不见，又出现了。我爹出来时吓了我一跳，他柱了根手杖，是黄杨木的，看上去有一百年了。我爹怪笑，说：“这样走得稳妥。”我爹三条腿出去了。到底是我娘灵性还是猫灵性说不好，我爹一走，我娘就出来。她不见我爹有很久了。她和猫住在后院的小房子里。我娘种了很多花，经常被人踩死，是我爹踩的，他晚上梦游。我妹妹在地里埋了个钉子板，我爹踩上去成了瘸腿，就不出来踩花了。大夫不知道我爹什么病，指标都正常，又像是有病。大夫判断他是焦虑。焦虑的原因是什么呢？我娘那会儿还好着，她说暗语，是比商朝还早时一种古老的语言，娘说我们爹家的男人没有活过六十的。
秀丫说爹太可怜了，她说了这话没一百天，我爹就成了害群之马，打了我娘，把家里的锅也砸了。一到半夜他就不见了，他去了坟地，要把一家没有后人家的老坟给掘了，给他用。我们吓坏了，我爹身上漂荡着股墓地的味道。托空大师说：“你知道过去皇上为何活的好好地就给自己建陵墓吗？”寺院早些年倒了，托空在废墟上盖了个小房子，一个小院，种地瓜和蔬菜，他吃这些为生。和尚有证件，托空没证了，不算准和尚。大家叫他法号，是口碑。托空说：“皇上是怕死，你爹也是。”我爹失踪后，到处找不着他。秀丫说：“爹会不会去墓里自杀了？”我们娘已经开始唱古老的歌了。
黄昏时我跟秀丫去墓地了。秀丫带了家里的速效救心丸，以防吓死前用。我爷爷有猎枪，被收缴了，没法带了。河边有洗衣服的，桥通向对过的墓地。秀丫说：“呀，好像是梅子啊。”谁也不能叫看见，我娘唱歌，爹失踪，我和秀丫黄昏去墓地，我不想叫这种事儿传开。我吃辣萝卜，辛辣会刺激胆量。梅子端盆子总算离开了。天已经变黑了，麻雀和乌鸦到处飞。秀丫说：“都怪死梅子，要不明天？”我还是决定去，秀丫说：“行。”坟地无边无际，高的矮的，到处是坟丘。羽毛草摇晃的样子和鬼魂似的。我们找不到我爹盗人家墓建的那处坟了。这特别吓人，那坟应该是新土啊。到处找不到。我听见了缀泣的哭声，拉上秀丫要跑，才发现是秀丫再哭。我们飞跑着回家了。饭菜摆在桌上，娘已经吃过了，准备睡了。外边有动静，我和秀丫想的一样：鬼？一个黑影在院门那儿站着，说：“赵先生家吗？”我不哆嗦了，说：“我爹不在。”那人说：“一会儿能回来吗？”我告诉他出远门了。那人留了张名片，说我爹的东西，如果有，他们都要。我没看清楚他的脸，人已经不见了，黑夜把他吞噬了。是收古董的。晚上我做梦了，我爹是个大盗贼。秀丫叫我问问官方机构，或许有我爹的消息。我没干，我说托空和尚说我爹活着。秀丫特意一脸错愕，说：“你就那么相信他？”过去几十年里托空没错过。
我抱秀丫的兔子晒太阳去了，什么也没说。我娘的歌声不断，她喜欢秀丫的兔子，说：“好看的小家伙。”我爹失踪了一个月了，我娘没感觉。梅子说：“爹挺坏的。”秀丫有不祥之感，我家院里有棵高大的槐树，乌鸦在上头筑巢了。秀丫说：“乌鸦只在墓地筑巢吧？”秀丫想叫我把乌鸦的巢搞掉。我没想管，秀丫自己上树去打乌鸦巢，掉下来摔成了瘸子。托空回来给她做了支架，说：“伤筋动骨一百五。”担心变成瘸子，秀丫哭的一塌糊涂。托空说是裂纹，好了就没事儿了。我没事儿就去墓地，我爹盗取的坟找不找了，古怪地叫人害怕。托空说：“你爹不会走远，他怕死。”我说了墓地的事儿。托空晚上和我一起去找我爹。有托空在，我不怕什么了。我把原先盗坟的地方指给托空看。他趴下去，把耳朵贴在地上。四周一片漆黑，坟地鬼魅。托空说：“你听听。”我耳朵接触到大地我差点儿吓跑了，有小曲的声音。托空说：“你爹就在这附近的地下。”我吓毛了，说：“他已经死了吗？”托空拿不准，卦象上我爹是活着的。托空用手杖点击大地，点击了会儿他停下，我俩躲在树后头。没一会儿一个人样的影子出现了。我有点儿抖，以为是鬼，这个影子就是我爹。他把墓穴隐藏了。我说：“爹，回家吧。”我爹回去了，没事人一样。我妹妹看他的眼神很鬼魅。我爹明显胖了。他和邻居说出去走了走。我娘在后院忙自己的，对我爹熟视无睹。我爹还是动辄就消失了。我偷偷跟踪了他，到了墓地他像羚羊，几下就不见了。墓地的根基处有个隐藏的门，野草把它覆盖了。我爹不在墓地时我哆嗦着下去了，墓穴很深，像个地窖，用大砖把四周都砌了，燃着蜡烛。有床，酒精炉，很多吃的东西，床下是成捆的钱，和一些泥土斑驳的古董。我看了两眼就跑了。
秀丫柱着拐杖在院子站着。我娘在唱歌。秀丫说：“你听，娘的歌越来越好听了。你说娘为什么只唱老歌啊？”大夫说是记忆被损坏了一些，只记得一部分了。爹不在家。秀丫说：“爹老不着家，你说他去哪儿？墓地吗？”我吃萝卜去了，我更想吃萝卜。大老猫不在，我爹一回来它就不在这边了。我爹身上有股味道，它受不了。我爹晚上没回来。到了早上也没见人。我不关心了，他没准在墓地呢。
我爹住院了，他叫蜈蚣咬了，诱发心脏病了。托空有辆摩托，我借了去了医院。我爹在病床上，吸氧气了。我爹说：“爹怕要不行了。”大夫拿不准，目前看指标还好，中蜈蚣毒后的结果他们没遇到过。我爹不叫我走了，给他买这个买哪个。我说了那个古董贩子。我爹顿时昏厥，大夫来看了，没事儿，叫他休息。话题带过去，我再没提。最恐怖的是夜晚，睁开眼会看见我爹仇恨的眼睛，我迷失了：我爹恨我？我一睁眼他就闭眼了。托空借了车载我妹妹来了，她一进门就哭。我问了托空我爹为什么那样看我。托空微笑的很古怪，说：“你爹是在想他死了，他的灵魂会不会有一部分在你身上。”这话挺吓人的，我说：“要死的人都会这样想吗？”托空说战场和意外死亡没有这个过程。爹要我和妹妹都留下了，我妈也需要人陪伴，我叫秀丫回去。我爸像头狮子，喊叫个不停，说他就要死了，需要人陪。大夫给他打了针，他就睡了。托空和秀丫走了。我没意识到我在走廊上掉眼泪。几天后我爹走了，他睡着了，再没醒过来。他死后的样子像没死还在睡着。他口袋里有封信，叫把他安葬到他修建的坟里。这几天我爹折腾的厉害，一会儿吃这个，一会儿要哪个。托空和尚说这也不是坏事儿，叫我能更容易接受我爹的死亡。我浑身发凉。
安葬我爹那天一个乌鸦和鸟也没有，秀丫说：“很怪。”托空没说话。晚上下起了暴雨，秀丫看雨，说：“有人在外头！”那人走了，我看见了个背影，很像我爹。晚上我做了梦，我爹在梦里呜呜地哭。我爹铺下的那些钱都没了。外头传来了巨大的轰鸣声。我妈和秀丫听见了，坐在铺上。秀丫说：“怎么了呀？”早上水淌进屋里了。山洪导致了泥石流，把半座山冲垮了。那片墓地被埋在了泥石流下。河道被拦截了，水灌到各家各户。水退了后，墓地被山体掩埋，谁家也没办法。托空和尚给出了个主意，把那一片用石头砌的矮墙，祭奠就在墙上祭奠。河水退去，秀丫在屋里发现了一只大乌龟，看上去叫人骇然。我娘说：“搁回河里去吧。”我把它送回河里了。托空看见了，笑，说：“你娘会长寿。你和秀丫也会。”叫娘和秀丫长寿吧，我到不想。我爹一年多的折腾，叫我有了一个梦想：天上掉下块石头来，一下子把我砸死最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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