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父亲的感觉是复杂的,自打小时候开始,对他的家长制、一言堂,甚至“家暴”,一直都非常抵触,这些也是促使自己从小用心读书,力争考上大学,以脱离农门的深层原因。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绕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地方,思想上开始慢慢理解父亲。
十八岁考上大学之后,几乎彻底断绝与家乡的联系,开始独立面对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挑起一个人生存的担子。
日后又回到离家较近的地方参加工作,结了婚,成了家,孩子渐渐长大成人,考上了他自己心仪的学校。
在经历了许多世事和风波之后,对父亲的看法终于有所改变,内心的对他的抵触开始慢慢放下。
起因在于最近的两次回家,以前即便工作单位离家不远,一年也回不了几次老家,有时候宁肯自己独自到远方旅行漂泊。
近期由于心情有所波动,思乡心切,回家频次增多,与父亲的几次聊天,使我对他有了更加全面和深入的了解,没有了以前那样的偏颇,逐渐意识到,他的个性和气质的形成,完全是当时特定社会的政治、历史,以及地理原因形成的,当然也与他自己选择的职业道路有关系。
话说回来,谁不是历史和时代的特定产物。时也,命也。
父母亲皆地道农民,不喝酒,也很少吃肉,为人慈善,给孩子们充分自由和发展空间。
父亲从小学习好,记忆力好,即便现在作为76岁的老人,回忆起当年的经历的各种年代、事件、数目字,也是随口说出,有整有零。
父亲出生于1942年(这一年中原地区正处于多事之秋,战争和天灾造成大量背井离乡的流民),他七八岁入小学,后来在乡第九初级中学就读,两个班级,最终只有八个人被县城第一高中录取,这是当时县里最好的高中。
可惜的是,由于当时家境贫寒,父亲又是三代单传的独生子,家里拿不出学费,也缺少劳动力,最终的结果只能是父亲中断学业,回乡务农,从而与高中无缘。
当时他所在的班主任老师替他感到惋惜,特意托人送给他25元钱学费,准备资助他升学继续深造,当时高中的学费只有区区3元。
彼时正值暑假期间,村里小学校长陈老师听说了父亲考上学又辍学的事情,觉得父亲是个做教师的好苗子,学校当时正好缺乏代课老师,就来找父亲,看父亲能不能去学校去做代课老师。
父亲考虑了一下自己的家庭情况,和爷爷商量了一下,高中是上不了了,做教师也好。就开始准备做代课老师,月收入三元,相当于一个男劳力下田的工分。
六年的民办代课教师生涯,为父亲带来了写作、社交、语言表达及演讲等多方面的才能。
机会在逐渐靠近,先是父亲被派去寇店镇“搞四清”,这是一种社会教育运动。父亲由于头脑清楚,有点文化,当上了寇店供销社会计助理,从小的贫困生活加上这时候的会计实践,又培养了父亲的理财能力。
接着就是修建焦作到枝城的铁路,他被委任为民兵连指导员,在全线公开誓师大会上的两次发言都是自己写稿,并且在大会上发言时,声音洪亮,文采斐然,远远超过其他连队,加上工作组织、完成出色,人际关系融洽,因而被上级领导发现和赏识。
本人就是在这个时间出生。
事情后来又有了转机,1967到1968年文革期间,农村集体组织党支部建设,按照上级政策的要求要“三结合”,父亲当时作为保守派代表,离开教师岗位,被委任为党支部委员。
一两年后,由于办事实在、公道,被提名村集体党支部书记,作为世世代代的农民,家族里还从来没有人从过政,尽管这在中国连最小的官儿都不算。
但对于父亲和整个家族,却是一个重大抉择。
在起初,父亲感到此职务责任重大,没有把握能不能胜任,坚辞不干,推托20多天后,拗不过上级安排,只好试着接下了这副担子。
时年,父亲已经成家,年龄26岁,已经结婚成家,有了两个孩子。
父亲当时这个年龄,现如今还仅仅是大学毕业仅仅三四年的娃娃,多数人还未成家,一切都还是刚刚开始,而此时父亲已经开始独自领导一个三四千人的大村子,走向一个新天地。
这一下不打紧,一直干了三十年。
而在这三十年之中,中国无论在外部还是内部,都在经历一场深刻的变化,即从计划经济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转变。
当时的中西部农村,刚刚经历一穷二白的大集体生活,仍然处于严重的计划经济束缚之下。
当时党报上发表的一篇文章,引起了父亲一班人的注意,文章是描述农村经济从纯粹农业转型为工业集体经济的理论文章,他们敏锐地感觉到,这是改变改变农村集体经济困局的新钥匙,即无工不富,无农不稳。
一切都是从零开始,没有资金,父亲就带头跑贷款,春节也不休息;没有项目,就到处选项目;没有技术,就外派技术员到东北厂家请教师傅学习;最后盖厂房,没有材料,就发动各个生产队兑木料。
最终,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农民,走进了工厂,当上了工人,甚至是业务员、技术员、化验员。
数年之后,村办工厂终于开花结果,到了1983年,这个村集体管道配件厂年末不仅还清了当初贷款,并且实现了产值500万元。这么多的钱,是大家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为此乡政府特送匾额《富国裕民》,以资鼓励。
这两年,还有两件大事情,引起了县里乃至洛阳市的关注。
其一,是1982年,伊洛河水发生百年不遇的洪涝灾害,几千亩良田和两个生产队民房被淹,周边村庄叫苦不迭,眼巴巴等待政府救济,而这个村庄,人们没有丝毫慌乱,甚至还有点小庆幸,因为房子塌了村里重新划宅基地,出钱盖新房;粮食淹了,村集体买下来上级拨付的62万斤赈灾救济粮,免费发放给受灾村民,大家不用花一分钱,而这些在周边村庄是不可想像的。
其二是村里工业实现了年度经济目标,与上海金星彩电厂联系,一下子买进了150部金星彩电,每部彩电出厂价1200元,村里每台补助200元,到村民手里是1000元每台,而当时的一千元,是可以建起一栋两层楼房的。
当时的农村,别说彩电,就是黑白电视,都非常稀罕,一个村庄也就生产队有一台。
从此,这个村成为远近闻名的“彩电村”,父亲也荣幸成为了洛阳市第十五、十六届市委委员。
年底正月十五元宵节,还联系北京礼炮队燃放了高空礼花,这在过去是老百姓想都不敢想象的。
此时,达到了父亲人生的黄金时期,作为教师出身,父亲很善于学习新东西,只要肯干什么事情,就能认真干好。
记得当时,红薯、小麦、苞米等各种作物的种植笔记,他工工整整写了好几本。
父亲还很喜文体活动,下象棋、打乒乓球,都是他的强项。他在五十多岁时,还在村里组织的春节联欢活动上,取得了乒乓球比赛冠军。
再如练毛笔字,即便到了七十多岁,他仍然有空闲就练习,一练就是几个小时,凝神聚气,一笔一划,而且都能有所收获。春节对联都是自己书写,有时邻居们也拿来求他写。
篆字、魏碑、章草,一年练成一种字体。
如今,父亲已经七十六岁,仍然耳不聋眼不花,身体硬朗,声如洪钟,但愿他能长命百岁,永远健康、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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