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新推开门进来的时候,店里因为生意惨淡,并无客人。明晃晃的白炽光照在尺凡的头顶,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萎靡不振。就这样手撑在桌台上,半瞌着眼睛。
看到何新推门进来,尺凡的脸上掠过近日来难得一见的欢喜,再瞧见他手里拿着的盒子,眼睛顿时发出光来。她放下手拢了拢散在鬓角的碎发,从柜台里走出来。
“这次是什么?”
“自己用中药制作的熏香,可以安神,并且使人愉悦。”何新将手里的盒子递给尺凡,宽大的袖口衬得他的手腕愈发纤细。其实纤细这样的词汇用在男人身上总归是不妥贴的,可是除了这个词,好像又没有别的能够道出尺凡心中这微微为之倾倒的柔美。
他们并排坐在沙发上。这个深咖色的粗布沙发套已经有些旧了,长期摩擦的边缘已经泛白,有的地方布料已经稀开。早些年间,人们心思纯净,空气也清新,那时候美梦收购店的生意还很好。何新每次来都要在门口站许久,即便是站许久,沙发也没有容得下他的空隙。总有人走开,就立马有人坐下。
盛况总是属于昨日的。
好像有些难以启齿,但何新并不选择沉默。
“好像生意越来越不好了。”
“是啊”,“越来越少的人愿意来贩卖美梦了,毕竟现在的人连噩梦都很少了,何况美梦呢。”“街角茶馆的旁边,那家去年开了没多久的美梦收购站,不也关门了,改行卖起了茶叶。前几日我路过,她瞧见我,非得送我一些,大约是觉得我固执,又有些可怜,毕竟这半年来也没有过客人推门进来了。”“所幸是,有些积蓄,倒不用愁最近几年的生计。”
“但恐怕也熬不下去了。”尺凡略微叹一口气。
何新微微笑着,“近几日听说有雷阵雨,夜里也不停息,看来大多数人都要被噩梦霸占了,要不关店几日,我们寻个地方去散散心吧。”
“也好啊,你想好地点,介时梦里来告知我,我收拾一下,就跟着去。”尺凡打开重重包裹的盒子,嗅觉顿时被一股微凉又带些苦涩的熏香味吞噬。
渐渐地,天空变得晦暗起来,尺凡双手握着盒子,眼睛垂下便逐渐合了起来。
雨很快下了起来。电闪雷鸣的夜里,闪电挥舞着长鞭,大有一副唯我独尊的气势。
尺凡躺在床上,何新靠在椅背上小憩。墙角的熏香被点燃已经烧至半截。烟雾蜿蜒袅绕,汇聚一息,而后慢慢消散在房间里。
这已经不是店里了。他们远在几千公里之外的云山。而云山,是依梦境而生的,并非所有人都能登上,并且在此建屋而居。它需要等价的交换,用智慧已经生命的活力还有那清清白白的灵魂。显然,这些都是何新所具备的。
这些年来,晴阳的权势似乎已经逐渐落入雷雨手中。一个月30日,大约二十五六日都是晦暗无光,大雨滂沱的。
以前并非如此。作为美梦收集者的尺凡总是很忙,也还很年轻,那些美梦散发出来的光泽滋养着她,使得她愉悦健康,好像永远也不会老去。
好景总是不长。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的心底生出怨气,这样的怨气来自于我烧了饭而你没有洗碗,来自于我倾心对你你却对我视而不见,来自于一推一嚷的互不相让,来自于各种生活中无法被融化只能突兀存在的细碎小事。它侵蚀掉人的理智,吞噬掉美梦。
这一切都是噩梦的诡计,用卑劣的手段,达到目的的诡计。可是它好像成功了。现在就连雷电也被它收服。他们消灭了美梦,那么下一个目标自然就是美梦收购者了。
毕竟,曾经的尺凡那样熠熠发光过,即便现在季节要过了,她要枯萎了。而何新能做的,便是用尽半生所能,为她营造这样一个短时间遮风避雨的屋檐吧。
尺凡深知自己是睡了好些时日,也不觉得饿或者渴,只是觉得生命像是被扎了个洞的气球,在缓慢又呻吟着地噶下去。
醒来时,何新还躺在椅子上,呼吸缓慢而有节奏。她下地光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走到窗前。刚好,一个雷声在而耳边炸响,尺凡毫无惊惧地站在玻璃窗前,看着闪电紧随而至地在眼前炸开。窗口那被惊吓的栀子花摇摇晃晃,掉下两片花瓣在泥地里,却不声张。尺凡看着看着就笑了。
何新在尺凡的笑声中醒来,只是觉得疲惫,好像浑身都使不上劲。又有些不甘心,企图再用力一些,但是毫无用处。他转过头一看,放置在角落里的熏香已经燃尽,徒留下一截烟灰散在地上。
屋子里放置的钢琴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灰。至于是什么时候有的钢琴,何新也不知道,他看着尺凡坐在钢琴前,掀开盖子时腾空而起的灰尘,像是五脏六腑都出卖了他还藏着一个他不知道的秘密。
就是这样本该静谧的夜里,钢琴声一遍又一遍的响起,毫无节奏可言,伴随着时不时响起的雷鸣和屋外彻夜泼洒的雨声,却也悦耳。
这个告别的夜晚,何新和尺凡什么也没说。两个人都像是失了语一般,尺凡负责弹奏,而何新负责倾听。一如多年前。
何新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春日,推开尺凡的店门,她站在店内看着他说,“我知道你会来,但还是要谢谢你的准时到来。”终于,何新完成了一个美梦应该做到的责任,他给她带来愉悦和欢喜,带来黑暗日子里的光明以及庇护。
何新睡去的时候,整个房子消失了,钢琴的声音也消失了,尺凡像是在漆黑夜里无法落脚的乌鸦,手下的钢琴也消失了。终于有一滴雨水滴在了她的脸上,迅速地淋湿了她的头发,手以及衣服。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好了,药效到了,你可以醒来了。”虽觉得困极,但尺凡还是睁开了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的白炽灯光像是利刃,直戳眼睛。
“快些起来,我们还要接待下一个顾客呢!”在催促声中尺凡拖着身体从狭窄的白色单人床上下来,尚未站稳,就有人拿着一张类似于账单的东西塞给她。
“去门口结个账,我们已经把你开心的不开心的都洗空了,从今以后你可以做个自由人了。”
尺凡愣愣地看着单薄纸上乱七八糟的数字许久,然后颤颤巍巍地走向了门口的收费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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