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梦泽，黄土高原，长江行，工农兵锤练。用洗衣粉水长篙毛刷，清洗干舷首尾货舱壁烟囱，客船苹果绿涂装颜色才鲜亮。正副水手长持水龙头两舷指挥。甲板洗净是水手活计，自个汗流夹背。烂水手的由来。
夜泊宜昌，轮机检修，次晨启航。航船被激流险滩冲得左一晃右一晃。水手舱在船首，圆舷窗锁紧密水，船头劈波斩浪，震撼着耳膜嗡嗡响。谁的茶杯滑地？西陵峡著名险段么汊河水道，刚入，两岸山势不高，河面滩小弯多湍急，礁石密布。第一个川江大领江引航责任段。西陵峡整个在湖北，宜昌以上统称川江。
望三楼驾驶室，大领江伸右手引航，一脸严肃。右后舵工臂膀，不停晃动，紧张频频操舵。两岸山形愈高，对人的威严感压迫感愈大。我掏出儿童望远镜，第一次看川江，不料船首女舱七八个餐务、理货舱四个，老的小的，比我资历老，纷纷要浏览一回；末了有的嘀咕，么稀奇沙？正副水手长也瞄一眼。他们工作不用望远镜。
报到前，借了一架旧 LEICA 8X30 金属望远镜，用镜头纸拭得晶蓝光亮，准备初探川江，饱览无余，打好基础。结果爸谈话。你是去实习工作，不是游山玩水；海员眼睛很识人的；带儿童望远镜去；借的立马归还，不许带。当然畏惧、服从他。
抗战胜利，招商局购买美制剩余廉售LSM登陆艇，中学生他上船做舵工舱西崽。还是船长亲戚点头，不然连做西崽也没门。什么叫西崽？英美西洋风帆船轮船进入中国航行，高级海员配置有一个西洋男童，侍应生，端茶倒水洗衣服跑腿打杂送信。叫西崽。后来洋船在中国航线固定航行，中国贫困人口多，当地男童能糊口，就招募得到。现代轮船业，中国人做船长轮机长等岗位，是抗战胜利后的事。高级海员带一个侍应生；中级海员四个舵工，合用一个侍应生。也叫西崽。潜行规。无编制薪资伙食费。去厨房打饭，只能说为舵工打。西崽吃残菜剩饭，洗完衣服要熨烫好；你侍应工作勤快诚恳认真，还要有点聪明悟性，有点文化更好。师傅就教你船艺，见习执舵。从起码做起，旧社会船艺学技的一种候补方式。
战后，上海航运业繁荣起来，黄浦江满江船舶。电报员系高级海员起点待遇，专司无线电台收发报业务。一时，印缅远征军少尉，海軍培训士官，电报员有背景有门道，复员到商船做电报员，直属船长和公司电讯科领导，工作轻松，薪资高，商船伙食好；走走沿海长江上下，山河秀丽，码头风情，各地小妹。有的牵手几个水妹靓妹，不结婚；有的刚结婚，返航上海，租屋新人物去房空，摩登女郎是仙人跳。川江老海员斥，这类人，叫巫山雲。搞不懂。
爸恐我初上船拎只正则望远镜，令人侧目。有道理。
船进巫峡，过川鄂交界沟壑，不久到神女峰。巫峡长四十多公里，约两个多小时上水航程。巫山两岸悬崖峭壁，江如细脉，前方北壁有一豁口，宛若幽谷，阳光南照，天地悠悠。人呼我快看：神女峰！幽谷主峰偏西，一位俊俏朦胧美眉，髻挽巫山祥雲，脸庞长颈似山后初露，探头。果真美人江山，神女冠玉。
我肉眼仰望，儿童望远镜仰望，自然真切，意像迷离，天高雲淡。一两分钟时间，船机匆匆过。
念高中，学校好老师好，自己不用功。只记得屈原《离骚》片段字句，未读过宋玉《高唐赋》、《神女赋》。如今自己找来学，总是不得要领，楚襄王高唐一梦，神女瑶姬盈盈而来？
重庆返航，过奉节进瞿塘峡，伫立船头，又下巫峡，左急湾，过青石洞右岸信号台，不远北壁山岚就是那个豁口。翘首以盼，正午时分，我未午餐，秀色神女峰，天气极好。船速下水约四十多公里，经过豁口一秒钟而已，我直盯髻发脸庞长颈石头晃一眼，原XX軍直属队机枪冲锋枪半自步54手枪，综合考核优秀射手的基本功，瞄准用上。好像没一桢神女峰照片展示？人的裸视与镜头映像，效果有区别？我孤陋寡闻。
同行贤者、同事跟我介述，我相信，但我上下水，分别眼见为实。刨根究底德行。代舵工，上水过孔明碑，1公里水路，北岸白航标阳台山；副班，我推出驾驶室右打水台，举起船用 7X50 金属望远镜，专盯北山豁口左上方神女峰。奇怪？那是一尊普通的石柱，朦胧的俊俏的羞涩的盈盈的头像，不见了？
驾驶室老舵工笑笑，望远镜看不见神女的。老海员沧海桑田，多少有点矜持；你多少有点家学，我们费口舌，你还不爱听。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二楞子，半吊子货。
我回家研读《高唐赋》、《神女赋》，美男子宋玉旷世奇才，辞赋千古流芳。屈原大夫子之嫡传。我开悟。
宋玉古人等，泛舟西溯长江，探巫山巫峡，豁口，上左神女石头像，乃肉眼目视之感觉。风帆扁舟，人立舟上，不过五六市尺。纤夫船夫，肉眼看美人头，天性而已；宋玉大才子来了更好。不来看，有口皆碑，无伤大雅。轮船船首，人立视角，离水面八九市尺高，肉眼看神女峰，神似；助以2.5倍儿童望远镜，风貌犹在。印象分值。再者，人立驾驶室，离水面四层船楼，约二十几市尺高，肉眼观察神女峰，强差人意；若用 7X50 望远镜，距离太近，吓着探头美人，隐形了。
多云、阴天，神女害羞，躲进幔帐里。尤其降雨，春雨绵绵、秋碧秋池，巫山雲雾缭绕，雲雾绵绵，变幻无穷。中华文化因为战国时期高士宋玉之赋，精彩神女之形象，渊源流长。巫山山脉高耸，英雄本色；长江汩汩流淌，美人柔情。巫山之阳，窥人间烟火；寂寥夜冷，恤温婉娇娆；盼紫气东来，在水一方；牵君子如玉，满目琳琅。
巫山之雲，风雲会际，变幻莫测，在于宋玉神笔。巫山山脉，是中国地理第二阶梯，南北走向山脉，横跨长江，气势磅礴。高山仰止、大江奔流、深谷幽兰、猿声长啼，有美人翘首以待，髻挽巫山之雲，形容美丽女子之高洁风釆。
北宋才子、宰相晏殊，感概：油壁香車不在逢，峡雲无迹任西东。人生常情。晏公子曾经，倘徉春花秋月，陌桑道上，偶瞥蓬笼马車，載一仕女梢头，匆匆而过，一眼幽怨。他夜不能寐，提笔写信，不知女子在哪？像巫峡的雲，飘来无影，飘去无踪；不知所以，不知惆怅；江湖深远，山高水长。
因宋玉凡笔，天地人间，巫山雲雨，男欢女爱，卿卿媾合。中国人都懂隐喻比喻。
一上水航次，进驾驶室，一长者坐靠背椅上。中等个，皮鞋很亮，眼光平和直视。船规，驾驶重地，闲人莫入。他坐在此，必有讲究。我笑意顿颔，他默声。
副班舵工中共党员宜昌人陈德贵先生，过来介绍他：江峡号周船长。
陈先生系江峡轮舵工调本船多年。他俩老同事。我喊周船长，说认识您？周抬眼望一眼。
老派长江一等船长大领江，都是西崽出身，甚至是西洋船长的西崽出身。然后，水手、舵工、三领江、二副…一步一阶级，做起来；甲板以上，没有他们不熟谙的技能。英国海軍元帅纳尔逊未成年上风帆战舰，做西崽开始。
他们职业做到天花板，一般人事，不稀奇，当然不搭理。别人也不会热拢他。我呢？对这些先生，一尊敬，二请教，三谈谈话。学无涯，千个师傅千个法；有缘遇见是初见，一辈子或许仅一面；谦受益，我未出茅庐。
请教，您是周雲章，毛主席视察三峡乘江峡轮，过巫峡是您引航；您是值班二领江。
他点头，笑笑。为毛主席乘船引水的领江先生，党的优秀领江。官方典籍。
莫家瑞船长兼川江大领江监航。典籍。他警惕地看着周雲章引航。我说。
是的。答。我现在东方红46号，回重庆住家。
46号船长李XX，原人民27号登陆艇船长，见过他儿子，去他家汉口江汉路生成南里，上27号取物，他薪资… 一次46号与37号同靠巴东港，无线电话呼叫，有人找我？我纳闷下到岸边鹅卵石滩，李伯走来，当红CAPTAIN ，找一个年轻烂水手谈话，朝37号驾驶室学生拍拍我肩，关心。巫峡会见。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古风。
周先生离任江峡号退休，奉派在46号帮忙。我明白，长航局重庆分局对川江大客轮，实行双船长大领江负责制，为全体旅客保驾护航。李、周即是。周告诉我原薪资。我没敢多言。他现在似每月补贴80。
本船正上溯巫峡水域。我请教一个小小问题？那次经典的江峡轮下水巫峡，天气很好，过神女峰看不到哇？周先生是当事人，青石洞以下是川江二领江引航责任段。我需要确证，他船是否调头？看神女峰？
他肯定地回答我：没有。1979年。感谢周先生指教。领江风范，一口一舵令。
后来我重返课堂，选修韩恒德先生开课《离骚》，每周二节课时，一学期。老师湖南口音，抑扬顿挫朗朗楚辞，岂为行吟来楚吟，不将风雅薄时贤。我努力读书，领会芳汀芷蘭、美兮盼兮；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远方东湖屈原阁，烟波浩淼。老师讲，学楚辞读懂离骚，宋玉赋迎刃而解。
几千年中华文化，江山如斯。屈夫子汉皋、沅水、洞庭湖、秭归，釆风年华，逐清波而远长，默化我的志向。
假期背起行囊，踏莎于湘江、资江、沅江、澧水，汩罗江，浸润于三湘四水古老文明。暗暖灯火，新釆莲子，悠悠牧笛，茅屋炊烟。我故乡镇江，中国山水画南派董源巨然之法的美术开创；潇湘之水，是宋代米芾米友仁父子书画博士慧眼柔情。柔在湖南。
何谓湖中景？苏東坡大学士与琴操小女子参禅。学士问。琴操答：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何谓景中人？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雲。中国画讲究意境美、距离美、动感美。中国古典美人，是髻发高束、明眉皓齿、俊俏含蓄、脖颈儿长，身袭婀娜多姿的长裙，像湘江水一样柔滑闪亮。是为景中人典型。琴操才女道白，巫山之高，阳台之上，独领风骚；潇湘之逸，碧波蓝黛，迤逦弥漫。不可以近，不可以触，不可以实，不可以亵。学士问，何谓人中意？仕女答，随他楊学士，鳖杀鲍参軍。杭州府通判苏軾问，如此究竟如何？弱女默声；苏軾一声，门前冷落车马稀 ，老大嫁作商人妇。传奇故事。
当年吴冠中先生苦于船速太快，难于捕捉神女峰其美其魂。他携妻专门赴巫山，崇山峻岭，背着画箱，寻访神女峰真谛。山高月小，青石洞好。找到那神女跟前。过巫峡青石洞、孔明碑，比川江领江还精准，还要害，还机灵。那是一定。领江行船引水，是工匠精神。画家提练美的艺术魂魄，是艺术家人格。吴先生说，峭壁华章我始终没有画好。距离美、朦胧美、意像美，美术巨匠也常常困惑。
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雲。
照片：一，七十年代，吴冠中油画《长江三峡》，中国革命博物馆永久收藏。二，五十年代中期，长航局重庆分局人民16号轮船，川江最大单船，上水过巫峡神女峰左后；右角青石洞信号台。三，苏軾与琴操（国画）。四，原中南民族大学美术学院院长钟孺乾教授，浓墨重彩人物，巫山雲雨。五，民生公司民权号客轮巫峡下水。六，八十年代，吴冠中墨彩《巫峡魂》，左上后点睛，墨影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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