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北冀中平原的九月虽暑气未消,但已能感受到丝丝秋凉了,花草仍旧繁茂,树木绿意还浓。平原县一中正在进行九四年的开学典礼,操场上红旗飘扬,两千多名学生排着整齐的队伍站列着。主席台上大红色的条幅随着风吹,摆动的有些耀眼;主席台前花团锦簇,主席台上的人也都兴致昂扬的聆听着、观望着、偶尔左右交流一下。唯有一位看上去与其他人格外的不同,他肤色黢黑,身着薄棕色夹克衫、藏青色西裤和黑皮鞋,这些穿戴并不是崭新的,但也都干净整洁,看得出是经过用心准备的。他不是领导也不是教师,他是陈振国,一位普普通通的农民,他坐在台上有些局促不安,因为一会儿他要做为学生家长代表讲话,这令他激动又骄傲,一双干瘪的大手不时的慢慢用力搓着手掌心,时而又去拉一下夹克衫的拉锁,似乎这拉锁的位置高一点或低一点都能影响到他的呼吸和心绪,总觉得找不准那个能让他不慌不忙的位置。
陈振国自一个星期前接到县一中请他参加开学典礼的邀请以来,几乎夜夜难眠,自己四十多年的人生像过电影似的一遍遍在脑海里浮现,家境贫寒年少丧母,父亲让弟弟妹妹们休了学,咬碎牙供他上学到高中,他挨饿受冻都不觉得苦,因为他有着满腔的热血、期望和奋斗的力量,他一定要做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考去北京城上大学,他觉得不辜负父亲的心血,改变全家人的命运,甚至光宗耀祖光耀门楣,这就是他肩头的责任,是他一生奋斗的目标;然而个人的命运总是无法逃离时代的背景,高中还没毕业,历经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校停课,充斥在他们周围的是各种革命的标语、口号和场景,那段时期里的很多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只有1966年8月18日那天令他终生难忘,那天他和同学们去了北京城,在天安门广场上他远远的看到了城楼上的毛主席,他虽只是欢声雷动下百万师生中的一员,但泪光中主席的身影和耳边东方红的乐曲却一直烙刻在了他的脑海与梦中。所以当他与发小同村同学刘义德一起扛着铺盖卷回村务农的时候,他仍旧是充满着战斗力的。尽管在之后的多年里,他的同学有的成了工农兵大学生,有的在恢复高考后考上了大学,有的当了民办教师,有的当了兵提了干,发小刘义德也转业在镇上当了干部,而他自己因家庭之责仍囿于他的家乡树河村的时候,他仍旧在拼尽全力将梦想的实现延续到三个儿子身上。今天他坐在县里最好的中学平原一中开学典礼的主席台上,正是因为他的二儿子陈国强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一中,不仅如此,升入高三的大儿子陈国昌也考了年级第一名,他的心里无比的畅快啊,去北京城上大学,改变命运的梦想眼瞅着就要真实的实现了,他的儿子一个比一个争气,这就是他的铁撑腰,这让他在那些已经脱离了农门的同学面前腰杆也能挺得直直的。
他写了几个晚上的发言稿,说起来高中学历的陈振国在村里也算是“高材生”了,写稿子这件事对他来说并不难,更何况面对这种荣光,他心潮澎湃思如泉涌,洋洋洒洒的写了长长的发言稿,写稿子背稿子似乎比睡一大觉更能缓解他一天劳作的辛苦。他站在话筒前的时候,手还是微微有些颤抖的,看着台下一排排的学生,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学生时代、自己的梦想,陈振国的眼睛有些湿润了,声音也有些发抖,他看不到自己的两个儿子站在哪里,但他知道他们此时一定在看着他,他努力让自己表现的镇定从容、真诚而热烈,他特意在发言的最后引用了《行路难》里的那句“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在热烈的掌声中,农民陈振国深深的鞠躬、下台。
开学典礼结束后,陈振国在操场旁的小树林里把绑在自行车后座上的编织袋解了下来,此时四个身影由远及近的跑过来,这四个学生里除了他的两个儿子陈国昌、陈国强,还有一个女孩正是他的发小刘义德的女儿刘兰心,兰心和国昌是同龄,青梅竹马的一起长大,这姑娘生的兰心蕙质,村里的男女老少没有说不好的,乡亲们还经常跟他打趣,说这兰心跟国昌就是天生的一对。每听到这话,陈振国心里还真是美滋滋的,自己的儿子不但长得帅气,还懂事,学习又好,从小到大就没让自己操过心,兰心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乖巧懂事,以后也一定是个贤惠孩子,俩家人就像是一家人一样,喝过一口缸里的水,吃过一口锅里的饭,孩子们小时候还在一个炕上睡过觉,日子穷苦的时候都忙生计,没顾上格外的在意孩子们,他们也结结实实的长大了。可陈振国又不敢多想,国昌是一定要考去北京城上大学的,跟兰心一起走的路还有多长,实在是料不准。他跟刘义德处的像亲兄弟,义德在镇上工作忙,家里有些活陈振国两口子就帮着干了,他自己遇到些个事刘义德也是在镇上帮他跑前跑后,兰心从小就跟陈振国叫“叔”,自己的儿子跟刘义德叫“大爷”,都叫的可亲呢。
“爸、爸、叔、陈叔”四个孩子跑近了,跟陈振国叫“陈叔”的也是同村的孩子,叫杜昌盛,昌盛的爸爸是下乡知青,落实政策后给儿子办了返城,自己一直留在了树河村,杜昌盛和陈国昌也是从小一直玩到大,后来在村里上小学、到镇上上初中也一直都在同一个班,杜昌盛和陈国昌很多时候在一起,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随着年龄增长,杜昌盛喜欢上了刘兰心,可他很清楚兰心的眼里心里就只有她国昌哥一个人,因此他慢慢习惯了默默的守护和等待,守护着自己对兰心的喜爱,等待着未来的结局。
“叔,叔、你的发言太精彩了,我听的都热泪盈眶了。”兰心边住了脚边笑着说,抿了抿齐耳的短发,露出了一对小酒窝。兰心这姑娘生的真是好,虽然没有大眼睛长睫毛的美,可就是这份安静甜美又有点俏皮的劲儿,十人见了八九个会喜欢。“陈叔,我们班里的同学都说你讲的可好了,听说咱们是一个村儿的,还都跑过来问呢。”杜昌盛笑起来小眼睛就眯成了一道缝,透着个机灵劲儿。陈振国被孩子们这一夸,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是想着可不能丢人,得给你们长脸不是。你们都要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那才是真本事真光荣呢,我这算个么呀,呵呵,来”说完陈振国打开袋子,开始从里面往外掏东西:“昌盛,这是你姑从北京给你邮来的运动服,你娘让给你带来了;兰心,这是香兰让带给你的枕套,她自己绣的,这闺女从小手就巧,她说等你月末回家去找她一趟,她有事儿要跟你说。”
两个儿子都没说话,一直咧着嘴开心的笑着,国昌大国强两岁,但两个人的心境却有着很多的不同,国昌作为长子从小就被家里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他生来就是个懂事的孩子,从小就知道父母的艰辛不易,自己的事从来不让父母操心,还尽可能的照顾着两个弟弟。陈振国两口子也是一门心思的想着把儿子们培养成才,省吃俭用在镇上的邮局给他们定了很多的学习资料,再忙再累也尽可能的不让儿子们花时间干农活,只要学习好了,他们心里就舒坦就充满了希望。国昌从小听着父亲的志向长大,上小学时父亲还特意带他去了一趟北京城,他见到了父亲无数次提起的天安门城楼、天安门广场上高耸的英雄纪念碑,还去毛主席纪念堂瞻仰了毛主席的遗容,他记得看到躺在水晶棺里的毛主席时,自己脑海里想到的是战争年代的枪林弹雨。父亲还给他买了一盒中山纪念堂的铅笔,到现在他都舍不得用,一直放在家里的抽屉里。国昌喜欢学习,他也很会学习,父母从来没有在学习上管教过他,自从上了镇初中,他的成绩就一直名列前茅,好好学习这件事他是自然而然的记在心头的,他不但自己好好学,还引领着两个弟弟和兰心,他不能放下他们不管。带着弟弟们是自不用说的,他和兰心呢,自小就像兄妹般在一起长大,带着她护着她,直到上初中后的那个四月天,两个人在村中河边的桃树林里坐着聊天,微风拂过,桃花的香气伴着花瓣飘过,他盯着兰心出神,忽就觉得生出了从来没有过的情愫,她越长越美了,让人觉得看不够,兰心抬头二人四目相对时,她心里也就起了狂澜,低头含羞的笑着跑开了。从此两人心照不宣的仍旧像从前一样的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在两家走来走去,但情感上却更亲昵甜蜜了。再后来国昌自行车的后座上换坐了兰心,国强骑着兰心的车,一直到他们上了高中。
“国强啊,虽然这次中考你考了全县第一名,但是千万不能骄傲的,这个第一只能代表过去,能考上一中的全都是学习好的学生,你可得加把劲啊。你看你哥,虽然中考不是第一,只要努力,到了高三能考第一,考个好大学就更有把握了。国昌啊,你别放松也别有太大压力,爸知道你做事有底,现在你们又在一个学校了,你也时不时的问着点国强的情况啊。”“放心吧,爸”俩儿子异口同声的回答着。刚刚升入一中的陈国强,此时对周围的一切都是感到新奇而兴奋的,他没有太多的忧虑,现在又像小时候那样,有大哥和兰心姐在身边了,他心里踏实的很。他看到大哥和兰心姐站在一起,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小时候自己跟在他们身后跑,每次跌倒了,大哥都会急忙跑回把他扶起来,兰心姐边问着摔疼了没,边给他拍打身上的土,后来长大后他发现兰心姐帮大哥拍打身上的土时,那眼神里有了不一样的东西,在发着暖暖的幸福的光。他心里曾偷偷的想,以后兰心姐会不会成为自己的大嫂,如果真能是这样就好了。此时他看看大哥、看看兰心姐,再看看湛蓝的天、飘动的云,看看校园里红旗飘扬绿树成荫,身边不时走过那些活泼生动的同学,心中大呼美好的高中生活开始啦!
陈振国从袋子里拿出最后一样东西,“这是你娘炒的裹了鸡蛋面的咸菜,带的多,你们四个分分,吃的时候别忘了跟身边的同学一起吃,香的很。”“叔,婶子和国威都还好吧。”“好着呢,好着呢。你婶子还是老毛病,累了饿了就咳嗽,没啥大事儿,歇歇就能好。兰心啊,你上次回去带给国威的学习资料,他都学着呢,还是你有心啊,人家县里的孩子学的东西就是多,我现在也没那么大心劲儿管他了,学成啥样就靠他自己吧,有你们在前面趟路,想着他也不能太差了。”“爸,这都中午了,在学校吃了饭再走吧。”国昌想着父亲一定是为了省车费,来回一百多里路骑自行车太辛苦了。“不了,你们赶紧回教室吧,我去县医院给你爷爷再拿点药,得紧着赶去镇政府,你大爷帮我约了经管站的技术员,给我介绍个新门路。你们回吧,吃好点,别舍不得花钱啊,我走了。”四个孩子站在那,看着陈振国弯腰骑上自行车,蹬了几下又回头摆摆手,“回吧,我走了。”陈国昌望着父亲弯腰骑车的背影,想到父亲的高兴,有些心疼也有些欣慰,他要让自己更努力,努力去实现父亲的心愿和自己的梦想。
每天中午吃过午饭后,陈国昌都习惯趴在课桌上小睡一会儿,今天也是如此,他很快就睡着了,他梦到了小时候去过的北京城,梦到了绿油油的庄稼地,梦到在山路上艰难骑车的父亲,他在梦里看到父亲离悬崖边越来越近,他想大声喊父亲刹车!快停住!却怎么也喊不出声,他像被捆住了手脚堵住了嘴,他看到父亲的车子轰得倒了下去,他听到一声巨大的刹车声,他一下子惊醒了,身子从桌面弹了起来,发现自己满头是汗,双手冰凉,心慌的很。就在这时,班主任老师急匆匆进了教室,“陈国昌,快跟我来,你爸出事儿了!”
陈国昌懵住了,他觉得自己好像仍在梦里,像踩在棉花上,不自主的被老师拽着急匆匆赶到医院,他看到父亲的脸是苍白的,还有些许未擦干净的血迹,手已经冰凉,他狠狠的掐着自己,想让自己快些从梦里醒来,他看到屋子里来了越来越多的人,他听到哀嚎、吵嚷和撕扯,一块石头压住了他胸口的悲伤,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直到父亲被抬上灵车,他内心的洪流决堤才歇斯底里的哭喊了出来,“爸———”
陈振国就这样匆匆的离开了人世,他原本是那样的激动开怀,参加完儿子们的开学典礼,兴高采烈的去给老父亲买了药,兴冲冲的往回赶,虽然肩上有着上有老下有小的重担,但他觉得这日子过得有奔头有劲头,好日子已经不远了。他忘了自己有低血糖的毛病,他应该找个小馆吃点饭再骑那几十里的路,他不该忍着饥饿和些许的心慌继续赶路,当一辆载重大货车从陈振国的左侧离他越来越近准备向右转弯时,陈振国却突然的眼前一黑摔倒在了大货车的盲区,“嘎—吱”的急刹车声终断了陈振国的人生,除了刚刚结束的那场发言,他没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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