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障

周一上午课间例行国旗下集合，从校长讲话到学生致辞，这是一套可以一直延续下去的流程。

主席台上领导激情演讲，底下站着的学生激情八卦，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卫沅无人搭话，格格不入。他把手揣进兜里，低头发呆。

唯一可以搭话的朋友宋玫是班长，站在他们班排头举班牌。

随后是优秀学生代表王观潮发言。

宋玫原本并不认识这个主席台上的男生，最近却不得不在意起来。

卫沅喜欢他。

一次聊天他们又谈及喜欢。

宋玫依然坚持说那一定是炽热的，热烈的，令人怦然心动的欢喜。宋玫一向主张想要就去争取，喜欢就一定不留遗憾，张扬快活才是王道。

从前的卫沅对这个话题一向没有什么话说，他从来就只喜欢宋玫，朋友之间的那种。

但那天不同，那天卫沅甚至反驳说:喜欢为什么不能是沉默安静的，我要是把喜欢的人画到纸上，那他不是能陪我很久吗，难道不是我开心就足够了吗。卫沅的生活难以因外界而起波澜，他更接受无声蚕食的入侵。

宋玫当即回应:你傻啊，你那叫暗恋，暗恋懂不懂，暗恋就是什么都一个人装着，没有好结果的，喜欢当然要在一起啊。

卫沅觉得有些事情没有套路，他告诉宋玫自己喜欢那个叫王观潮的男生，试图以此说明喜欢不一定是能够在一起，然而结果收获了宋玫一打的惊吓。卫沅似乎说服了自己，眼里有小心翼翼的期待。

卫沅从小过分安静，小时候甚至还有一些轻微的自闭，高中了他还是白皙瘦弱。宋玫第一次用一个女生的视角来看卫沅，最好的朋友是个同性恋，看起来似乎并不那么难以接受。才怪。卫沅从来没有流露出这样的想法，而在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他甚至萌生出了对一个男孩子的喜欢，这怎么想都很奇怪。

卫沅的世界一直是简单透明的。现在连喜欢对于他来说都像是件很轻易自然的事情，如果不是对象是个男生的话。

她迫切地追问“什么时候喜欢的？喜欢他什么呀？他喜不喜欢呢？”试图得到一个清晰的脉络，但事实上卫沅也回答不出。王观潮只是一个意外的秘密。

那天体育课，太阳大得厉害，卫沅很喜欢太阳，因为它够大够亮，但他不喜欢那种会把他脸颊晒红的灼热。做完准备活动之后就在场内找了个阴凉的地方一个人待着。

直到那个男生已经第五圈从他面前跑过，卫沅才真正注意到他。那个男生有些轻喘，汗水已经打湿了整个橙色短袖的后背，但依然可以说得上身姿矫健，甚至可以看到每一块肌肉的力量。

他们或许是在比赛，他的体育老师在终点吹着口哨，同学在边上鼓劲喊“王观潮，快冲！！”他偏头向他们抬起手，胜利者一样和他们一路击掌冲到终点，得意又放肆地笑。

看起来似乎没什么特别的，但是卫沅就是记住了那个叫“王观潮”自带张扬的男生。

卫沅看王观潮想他肯定有很多朋友，发光炽热的人最容易招人喜欢。而卫沅不可以，热闹让他头痛，他甚至没办法张口说一句话。

王观潮也许是热闹的代言人，但对卫沅来说他是不同的，喜欢没有缘由，他看一眼就已经牢牢记住。

在那以后，卫沅在食堂、走廊、体育场、周一例会、排名红榜……一切的公共空间里，“王观潮”这个名字带着这个人，在卫沅的视线里出勤率极高，甚至有些侵入到卫沅的生活。

而每次邂逅，卫沅都能回去画出无数个有戏的小场景，画画都变成心动，沉默亦足够令人欣喜。卫沅已经专门开了一个角落去安置王观潮。

画画是卫沅对生活的最高期望，他会把一切令自己开心的事物画出来，王观潮是里面为数不多的人物。

王观潮高三，成绩优异，技能众多，才能出众。卫沅是高二千军万马中最沉默的一匹。

除了偶遇，卫沅甚至没有机会可以看到王观潮。

而更糟糕的是，现在已经五月份，已经很少在外面看到高三生活动，他们恨不得把自己埋在书里，这是高三的常态，但这也意味着卫沅已经很少看到王观潮了。

沉默的欢喜也变得有些艰难。

宋玫看出他状态不佳，很想帮助他。但是这本是一个无果的事情，卫沅没办法踏出去一步，宋玫就更不好插手。

卫沅最后得到王观潮的电话——宋玫在办公室给老师整理资料的时候发现的。应该是个私人电话，王观潮一直是教学科办公室的常客。

卫沅没有选择在这种时候去添乱，那个电话被他存着一直搁置。

他好几次想了很多措辞，一句都没有真正用上。就像歌里唱的一样“不打扰，是我的温柔”。

卫沅又回到很平静而简单的生活，他和宋玫还是最好的朋友，会每天聊一些日常，或者安静地待着，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他依然喜欢走神，上课的时候会低头画画，大家对此见怪不怪，毕竟他大多时候都是一个不合群的怪人。

卫沅感觉过了很久，久到他都快忘了王观潮的样子，只记得是鲜活的，明朗的，有一双很亮的眼睛。

直到在高考结束的那天夜里，卫沅做了一个决定。

他把这段时间给王观潮画的速写全都拍照传了过去，他要留着原稿，那对卫沅来说很珍贵。

他想以此来试探一个答案，也许只是想和王观潮能说一两句话。

画有很多，每一张他都署了名，大多都是记录他看到的王观潮的样子，他的心情，用一些或许只有他看得懂的隐喻。他一直很小心很小心地把这份感情揣在心底，只和宋玫分享了小小的一部分，而此刻他要把全部投向一个未知的黑洞。

发照片的时候，卫沅前所未有的勇敢。他有些忐忑地想，无论什么结果他都接受。

卫沅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复。

这也许也是一种答复，他安慰自己起码那些略微炽热的欢喜有了去处。

他现在后知后觉的害怕别人对他有一些恶性的偏颇的评论，特别是假如王观潮是其中一个。把自己置于这种恶意之下鞭笞毒打，他还没有这种坚强。他忘记设想这样的场景，他也害怕面对。没有回复此刻让他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然而一通电话打破了他的宁静。

电话那头是王观潮，他像是喝了酒，呼吸十分沉重，两人隔着屏幕沉默了一会儿，王观潮不太确定地问“卫沅？”，卫沅听到有点发抖，但肯定地喊“王观潮”，王观潮才沙哑着嗓子地回了一声“卫沅，画得很好，还有，谢谢你的喜欢。”

卫沅在电话这头，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热泪盈眶，鼻子有些泛酸，第一次直面王观潮的声音，他很想把自己心里的起起落落都说个遍，他觉得有些莫名的委屈，张口时却只有一些断断续续压抑的呜咽。

他很难表达自己的感受，那对他来说太复杂了。一想到自己才刚刚对喜欢有了一些理解，而王观潮这个名字带着这个人可能很快就要淡出他的生活，他都还没来得及反应。

他调整了许久，没有畅快地哭一场，王观潮也安静等了他很久，用沉重地呼吸声陪伴。

最终卫沅慢慢平静下来，对王观潮同样致谢。

谢他太阳般夺目的优秀，包容一段本与他无关的感情。

卫沅固执地喜欢上王观潮，有遍布小宇宙的欢喜，却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互相致谢，是一个体面的离场。

王观潮或许不喜欢男生，卫沅或许会遇到一个互相欢喜的人。

在他们升上高三之后，很少有人再提上一届的名字，卫沅也不确定王观潮这个名字自己还可以记住多久。等到三五个月没人再提的时候，他的嘴已经快忘记了说这个名字的感受。

有些人匆匆从他的生活里撤离，寻找自己的路口。

卫沅此刻必须得承认，沉默的喜欢固然使人心情愉悦，但怅然若失的退场让他明白不过是一场暗恋而已。

安静的喜欢是他的态度，但他现在有些贪心想要更多。

他想自己要再多一点勇敢，扒开自己的壳展示一点柔软，起码下次再相遇的时候，要喊他的名字说一声“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