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
不朽是灵魂恶性膨胀的碳氢燃料。
就像促使我写下这篇文章的,不是理智,不是我的求知欲,而是我眼中的“热爱思考的我的形象”。我们受到不朽的吸引,大的不朽,小的不朽,沉醉在自己眼中的“光辉伟岸的形象”并为之斗争。
那么,什么是形象?形象是别人眼中代表你自身的符号。什么是不朽?米兰昆德拉区分不朽为“大的不朽”和“小的不朽”。
小的不朽,指一个人在认识的人心中留下回忆。
大的不朽,指一个人在不认识的人心中留下回忆。政治家与艺术家更容易完成大的不朽。比如说希斯莱杰,戏剧性的死亡让他留下小丑,面向幕布,朝着不朽走去。我们眼中的希斯莱杰,不是他作为希斯莱杰本身的存在,而是希斯莱杰的“作为希斯莱杰的形象”。准确的讲,我们爱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形象”。自希斯莱杰死后,对于这个星球,他被困在了“他的不朽的形象”的后面。
那么死去的不朽者呢?米兰昆德拉对于不朽者们死后的想象很有趣。假设死亡是有年龄的,“大年纪”的歌德对的海明威(假设不朽者们死后相遇)说:“不是就不可能存在。”这句话宣告了歌德与其不朽形象的彻底决裂。为什么歌德要与自己的不朽形象相决裂?举个栗子,《挪威的森林》大卖后,村上春树陷入一段焦虑:“洗澡时排水口堆着黑糊糊的头发,原本茂密的毛发短时间内明显变得稀疏。”《挪威的森林》的成功,让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不朽。村上春树察觉到不朽在窥视他:“当小说卖到1万册时,我感受到被人深深喜爱着的快乐;但当小说卖到10万册后,我却感受到被人憎恶仇恨的痛苦。”不朽,不属于他,人们讨论的小说家的形象不代表他自身。所谓不朽,歌德的不朽,海明威、希斯莱杰、村上春树的不朽,只是囚笼,是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歌德选择与不朽决裂,成为快乐的完全的非存在。我想称这个动作为,面对不朽的“轻盈的转身”。在阿涅丝与洛拉的追逐和斗争中,阿涅丝同样使用了这个“轻盈的转身”,或者说,“王车易位”。
阿涅丝与洛拉
这是一对有趣的姐妹。弗朗索瓦·里卡瓦将洛拉称为“捍卫自我的斗士”,将阿涅丝称为“自我的叛离者”。
洛拉代表着“加法”。她在自己身上不断加上一个又一个特性来捍卫自我存在的独特性。
阿涅丝则代表着“减法”。减去手势、脸、名字以及任何与其他人相似的东西。
让我们设想一种可能,当“加法”与“减法”各自做到极致时会出现什么?
加法的极限是可悲的。一个人本不与任何人有联系,但当她为了捍卫自己的独特性而加上特性时,她却与这星球上另外一个拥有此特性的人相一致。我通过宣告我喜欢看书来区别于他人,未曾想却与另外一半同样喜欢看书的人更加相像。加上的标签越多,越与更多的人相像。当加到极致时,我竟与星球上的所有人相一致。捍卫自我存在的人却迷失了自我,多么讽刺的推论。
减法的极限是一个陷阱。阿涅丝想象造物主拥有电子计算机。每一个自我的存在其实毫无个人本质,只不过是一个“人”的原型。人的脸庞、身材就像是汽车的序列号一样是偶然和独特的线条组合,无法体现性格、灵魂或者“我”。于是她开始做减法,成为“自我的叛离者”。当这种减法减到极致时,是零,或者说,是消失。
消失不等于“自杀”。弗朗索瓦·里卡瓦把自杀定义为另一种斗争。而消失,是放下斗争的双手,是一种真正的安宁。米兰昆德拉给出了两个画面:“阿涅丝躺在小溪边,任溪水流过带走自我的存在”;“歌德送走贝蒂娜后,一边欣赏着窗外的树木,一边悄无声息的消逝。”
这种摆脱一切空虚与冲突实现本性欲望的方式,虽然给人以美的感受,可是,却流露出强烈的孤独和逃避。
我想到村上春树《舞舞舞》小说的最后,我和由美吉再次进入海豚宾馆的黑暗,羊男的消失,由美吉的消失,一直以来身边所熟悉的一切的消失,以及我作为人的部分的缺失。这种彻头彻尾的孤独与绝望,是否是村上春树在察觉到不朽的窥视后所做的最极限的思考?这种孤独与逃避,与昆德拉田园牧歌式想象中所暗含的,竟有相当的一致性。
但是,不同于米兰昆德拉的“毁灭”,村上在《舞舞舞》中将这一切处理为梦,留给人以希望的想象。“我”和由美子一起迎接清晨的到来,难道不像现实中村上与妻子阳子一起平静的面对未知的不朽?引用林少华一段话,“小说之于村上是自我治疗或是灵魂获得自由的手段”或许,这就是村上春树的“不失真诚和温情的孤独,不失豁达与幽默的无奈”吧。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一书中,以“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做为结尾。如果说自我,是《不朽》为人物们布下的陷阱,那么,思考,或许就是上帝为人类布下的陷阱。
思考,推至极致,是无穷尽对立的矛盾。但“我思故我在”,我们作为思考的存在,散发出金子般的光芒。
最后,想以昆德拉对于存在的思考作结,如弗朗索瓦所说,似乎已达到极致,在这极致以外,是未知。
“人生所不能承受的,不是存在,而是作为自我的存在。”
“生活,生活并没有任何幸福可言。生活,就是在这尘世中带着痛苦的自我。
然而存在,存在就是幸福。存在:变成喷泉,在石头的承水盘中,如热雨一般倾泻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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