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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余生也将如此度过

我余生也将如此度过

作者: 02b8579c20f7 | 来源:发表于2019-01-08 17:54 被阅读12054次

    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节期一至,人又忍不住数算自己在世的年日,比如1月9日,腊月初四,属狗。孤山被焚月满,普珥节在望,黄历上说:宜禁食,宜祷告,宜怀远人。

    虽然是小寒时节,成都的冬日里有了些许暖意,太阳一出来,这个城市的人就像宾夕法尼亚的土拨鼠,纷纷走出各自的洞穴,在街巷深处的黄桷树下探出头,警惕地喝两口盖碗茶,吃一块文殊院宫廷糕点铺买来的千层酥,察验身边往来之人额头上的记号,看谁是该隐,谁是亚伯,偶然瞥见昏黄光线中自己的身影,心中一阵怃然,之后又埋头于手中接到的“高血压患者的福音”单张。

    梅花开得正好。满枝满条的黄梅花,在园子里聚集成林,是一次精心谋划的约会;在街角灰暗楼房的窗前,则是一场不期而遇的邂逅。城市漫溢着南方的甜美气息,空气中像浮动着一张玛丽昂·歌迪亚的笑脸,勾连着我对成夕法尼亚再度泛起的热望和喜爱。我像一条死心塌地而又贱骨头的狗,转眼之间就忘了刚挨的一顿痛打,欢然跑向鞭子还藏在身后的主人,汪汪汪,惟愿那地得医治,但为这城求平安。怪不得一直都说“蜀犬吠日”,成都烟熏火燎的市井之气中,似乎还藏有不易觉察的高冷女王气质,对任何男人,狗,或者基督徒,内心都有一种“吃定你了”的稳妥感,“即使我虐你千百遍,你还是会待我如初恋。”

    我对自己有点哭笑不得,不知道是胜过了这个世界,还是丧失了羞耻感。

    大渊的泉源还没闭合,天上的窗户还在敞开,我已经急切地看到,有虹现在云彩中了。方舟还在亚拉腊山顶,我已经想要做农夫,为自己栽一个葡萄园,赤着身子喝园中的酒。公众号还被封禁,点名还在每日持续,我已经忙着构思新的写作。

    我的神说了,他不再因人的缘故咒诅地,地还存留的时候,稼穑、寒暑、冬夏、昼夜就永不停息。所以,我也就这样永不停息地活着,定节期,分时令,不管日子如何,不管力量如何,不管遭遇如何,即便像雅各,平生的年日又少又苦,远不及列祖;即便像所罗门,极荣华极智慧,为其扛抬的就有七万,在山上凿石头的又有八万。

    我是尘土一样的人,不能有雅各的经历,所以也不用手里拿着杨树、杏树、枫树的嫩枝,插在饮羊的水沟里骗自己的舅舅,倒是可以在梅花开放的时节,在成夕法尼亚的街边,买上几枝回家插上,不受干热寒霜、乱改工价之苦,就有暗香浮动。妹妹寄来了陕西柿饼,尹姊妹寄来了山西小米,没有扛抬的服苦之人替我去菜鸟驿站取快递,我就自己拿回来,柿饼作茶点,小米来熬粥,得空儿就去各家串门,大家一起分东西。

    说起喝茶,又想起一桩事。我的凤凰单丛喝完了,现在喝红茶。不久前神学生爱筵团聚,何哥带着我们忙碌一天,神学生送大家一点红茶表达谢意,就是我现在喝的,成为彼此间的一丝联系。如今说起来快成了白头宫女话天宝年间事,伙夫已收刀入鞘,改行写作敲键盘,吃客也流散四方,纵然闻得只言片语,也是家书抵万金了。弟兄姊妹,还有机会服侍你们吗?

    当洪水以前的日子,人还能照常吃喝嫁娶。如今乖谬更甚,这个月不仅吃喝不能照常,婚丧嫁娶也不能了。

    我们举办了一场气氛极其秘密的婚礼,时间和地点像未央宫外流传的谶纬之术,暗地里在脸色凝重的人群之间传递。对新婚的夫妇而言,今后的每一个结婚纪念日,都是各各它那一幕的重现,圣徒环绕,天使歌唱,罗马的兵丁荷枪而立,撒旦的差役冷眼旁观。

    我们也在夜间参加了一场仓促举办的追思。两岁多的小姊妹子秘,因为患有罕见的“无脑回畸形”,离开了这个烈焰沸水一般的世界,安息在了主的怀抱。我想起10月份在会堂参加卓谦的葬礼,追思这名15岁就离世的少年人。两次送别还是孩子的小弟兄小姊妹,虽然一切在神的旨意中,心中仍有无限的悲伤,生命的脆弱,美好的短暂,似海中的浮沫和夜空的流星,就在人的怔忪之间,都过去了。

    卓谦生前留下一段珍贵的影像。有湖面广大,水雾弥漫,少年孤身而立,出神张望,身影隐约显出凝重。忽然,他转过身,脸上有浅浅的微笑,意味深长,分明是在说:我走了,那边甚好。再会。我当时坐在会堂中,蓦然如同从午后的长睡中惊醒,在遍地的阳光中,忘记身在何时何处。泪水落下,心里有疼痛,窄而且深。

    子秘小姊妹,你在这个时刻离开,是否也是为了告诉我们这些依然活在惊惧中的人:我走了,那边甚好。这个弯曲悖谬的时代,实在不配有善良、美丽的生命与之同行,这样离开就好,连一场葬礼都不需要。我们这些还在世的人,不过是还有神托付未完成的使命,继续活着,在屈辱中见证高贵,在泪水中见证喜乐,在禁锢中见证自由,在毁灭中见证建造,在杀害中见证生命。

    我们欢笑着迎来了两名婴孩的诞生,一个孩子的父亲不能在身边;我们也悲伤着送别一名流产的胎儿,只有两个多月大,父亲同样不能在身边。时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神说,在他看来,千年如已过的昨日,又如夜间的一更。如果是指着人间的悲欢离合,那么是的,一个月漫长得像一辈子,我似乎把一生的日子都经历了,今天怎么样,余生也将这样度过。

    时间也可以变得无限短暂,有神同在的人,十年如同一瞬,永远停留在重生的那一秒钟,余生不过是不断回到和神相遇的那一刻,电光石火中,片刻就是永恒。

    事情发生后,我有一天突然想到:无论如何,他们不会把王林姊妹也看管起来吧?我们小组的王林,地震时还是名十七岁的高中生,从废墟中被扒出来后命保住了,却高位截瘫,只有头部能活动,插着呼吸机,在康复医院的病床上已经躺了十年。

    十年啊,生活只有窗户外的一小片天空,身边嗡嗡响的呼吸机,邻床脾气古怪的垂暮老人,时间真成了牢笼,肉体成为镣铐,灵魂在其中左冲右突,任何时光流逝的提示声音,不过是凌迟的刀片清醒地在肌肉中划过,撕裂可以感受,无声而痛楚,提示着一种残酷的存在。

    如果不是对神的应许存着盼望,这样的分分秒秒该如何数算呢?我不曾体验,我不知道。

    有一次,我托着她的后脑勺,一位姊妹给她洗头。我看着她的脸,努力忍着泪水不涌出来,默默地祷告,神啊,除了约拿的神迹,你或许还可以赐给我们一个神迹,安慰你众儿女的心,让王林可以离开呼吸机,在青绿的草地上行走片时,在会堂共同领一次圣餐,一起开口唱《以马内利,恳请降临》。神啊,你加在她身上的手过重了,求你怜悯,如同这次一样,我也祈求一个神迹,救我们脱离这火窑铁炉,死在红海边上法老的兵车之下还好,四十年旷野的流浪却让我畏惧。我的信心太小,实在不足以穿越这时间的重重壁垒,求你拉着我的手,一里地,二里地,慢慢走下去。

    时间在神那里,可长可短,又长又短,像窑匠手中的泥,可以任意团捏。我们则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有时,或长或短都在神的手中,看他心意怎样,如何显出自己的荣耀来。

    怡哥有次讲道,说到一个恩典的比喻:神不是从一堆有好有坏的花生中,挑出一些好的归自己,坏的撇弃,而且从一堆全坏了的花生中分出一部分,精心培育,长成好花生。我当时听了心里很得意,主啊,我认罪,承认自己是颗坏花生,现在经你的手,也算颗好花生了。

    万想不到,神培育好之后,允许一头野猪跑进花生地乱拱乱踩,花生们一片哀号。你到底什么意思呢?

    安妮·迪拉德在蓝岭山中居住时,在夏日的晚上看到惊人一幕。一只金色大雌蛾扑进了烛火中,腹部陷进蜡油里,成为一根烛心,火焰翻卷,犹如祭司垂地的长袍。经过两个小时的燃烧和煎熬,飞蛾的生命之躯化成了灰烬,一个不再属于时间的黑洞。

    大概,神使用我们的方式,就如同这只飞蛾。我们一生的年日或许是七十岁,若是强壮可到八十岁,但其中所矜夸的不过是劳苦愁烦,转眼成空。所以,神就让我们活两个小时,以燃烧的方式,生命在火焰中变作灰烬,发出的光和热,犹如对这黑暗时代发出的一声叹息,一声谴责。美丽被毁灭,良善被践踏,无辜者被囚禁,无人为寡妇辩屈,为孤儿伸冤,倒有人忙着为一双鞋卖了穷人,连他们头上蒙的灰都垂涎。

    这世界啊,你还不知道自己的罪恶有多大吗?悔改的路,你还不去行吗?

    圣徒甘愿用生命去浇奠,也不过就是想对你说出这句话。这既然是我们在这个时代被赐予的命运,我们就默然接受,默然去行。

    我想起五月份的那件事。被带到宝光寺附近的集中地后,我们有三人被分流至锦江区,杨姊妹和我们被一车送回。因为她有孕在身,被特殊照顾,不用再去派出所录口供,放在一个地铁站就可以,让她自行回家。四名年轻的特警跟车,我们手机被收走,不许互相交谈,忽然,杨姊妹有点怯生生地说:“能不能把我送到一个公交车站,”顿了一下,接着小声解释:“地铁要三块钱,公交车一块钱就够了。”

    谁都没接一句话。特警埋着头,我扭脸看着窗外,拼命不让别人看到眼里的泪。

    后来,特警绕了很远的路,把杨姊妹放在龙潭寺离家最近的一个公交站。

    或许就是这样。在一个芜杂混乱的时代,世界的重建,就从杨姊妹省下来的两块钱,和对方残留的一点善意开始。我们持续一生,也将是这样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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