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月读书,主题流亡。
纵是流亡,亦各有各的解读法。
流亡台北的富家子弟白先勇的文字总是有一种胭脂味,但与他所钟爱的昆曲一样,这种胭脂味露出的不是俗而是清雅。所以其笔下的流亡大致是一种凄而美。因此,在他优美的笔调下,流亡大概演绎成了如此,上海滩的百乐门成了台北的东方巴黎,南京的麻将台搬到了台北,大陆的戏剧票友们又在台北登台献艺,甚至桂林城外考究的米粉店成了台北信义路上的小店铺。白先勇的《台北人》逃不过的是那些贵妇夫人和小姐,纵是平民也不过是将军的侍从,大户的差役,陪富人的舞女。白氏的流亡实质上表达的乃是生活的颠沛和世事的变化,一个小人物在大变动中随海沉浮的沧桑,纵是这人曾经富过贵过,亦难以逃脱。白氏所表达的流亡大致如此,也仅是如此,白的上层家庭出身,遗憾地让其视野局限在一个圈定的范围内,所以其笔下的流亡与吃喝有关,与玩乐有关,与实实在在的生活有关,与内心较远。
傅雷说,在你要战胜外来的敌人之前,先得战胜你内在的敌人。流亡亦是如此,——在你的身体流亡之前,你的内心应该早已开始流亡了。
米兰昆德拉出走“诗人和刽子手联合统治时代”即是流亡。他把兰波的诗“生活在别处”作为自己小说的书名,也注定了他自己的别处生活——流亡。1968年苏联入侵捷克后,他的作品即遭禁止,遂流亡法国。米兰昆德拉说他的小说目的不是描写一个时代,选择一个特定的时代并非是对其本身感兴趣,特定的时代只是照亮了隐藏的另一面,使不同环境下处于潜伏状态下的某种东西释放出来。他的流亡亦是如此,两部小说,《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写出了那个已经流亡却为某种说不清的爱情折回去的托马斯,《生活在别处》则是告发自己女朋友哥哥流亡的诗人雅罗米尔,而这场毁灭他们所有生活的流亡却不过是一个不严肃的谎言。他笔下的流亡与他自己的流亡不同,都不是实在意义上的流亡,却已经足够表达了流亡的内涵:流亡,不过是揭开此岸的真实,纵是那个政治审讯、迫害、禁书和合法谋杀的时代也是一个抒情时代。昆德拉说,我们这些还记得的人必须作证,它不仅仅是一个恐怖的时代,也是一个充满激情的时代;不仅刽子手会杀人,诗人也能杀人。昆德拉流亡不过是到别处而为此处的一切做个见证,不是描写这个时代而是见证这个时代。
高行健却是为了逃离“我们”而选择了流亡。这位200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在国内大概是为“我们”所不熟悉的,有些是选择性忘却,有些是前者选择忘却而产生的结果。高行健在“我心中的荒谬”一文中说,当意识形态在我们眼前瓦解时,我们只能藉由怀疑自己,来保住自己精神的独立。高行健几乎是主动选择流亡的,假如他与国内大多数作家一样大事面前装糊涂,不得已也可以假惺惺表个态,他完全可以坐享国内这个巨大的名利场。他之所以选择流亡,大概就是要与这个假惺惺并且虚幻的“我们”决裂,这个“我们”正如哈耶克在《走向奴役之路》里所说的“‘公共利益’、‘全体福利’或‘全体利益’,无须多少思考便可看出,这些词语没有充分明确的意义以决定具体的行动方针。”所以他的文字里永远没有“我们”,只有你我他,甚至到了《一个人的圣经》里连“我”也彻底消逝了。刘再复说,“我”被严酷的现实扼杀了,我更愿意相信高行健让“我”流亡了,所以《一个人的圣经》是高行健的流亡自由书,高借用书中的“他”一再强调,如今再也没有组织、没有国家、没有墙壁后面的眼睛管束他了,他是自由的,这种自由就是彻底抛弃“我们”乃至“我”之后的流亡所得到的补偿。所以高行健可以决然地说,他没有乡愁,因为他已经有自由了。
流亡,你也还可以有更多的说法。
二
一月读书,收获技巧。
小说当然是有技巧的。
罗曼罗兰说,他从来没有意思写一部小说,他的《约翰克里斯托弗》究竟是什么呢?就是创造了一个人。一个人的生命决不能受一种文学形式的限制。它有它本身的规则;梭罗说,许多书避而不用所谓第一人称的“我”字;本书是用的;《瓦尔登湖》的特点便是“我”字用得特别多。“其实,无论什么书都是第一人称在发言,我们却常把这点忘掉了。”而高行健当然是不用“我们”的,只有“你”“我”“他”,最后“我”也丢了,《灵山》中,三个人称互相转换表述的都是同一主题的感受,这便是该书的语言结构。而《灵山》在批评家眼里完全不是小说,“不过是游记、道听途说、感想、笔记、小品、不成其为理论的议论、寓言也不像寓言,再抄点民歌民谣,加上些胡编乱造的不像神话的鬼话,七拼八凑”。米兰昆德拉的小说永远让浸润在“史家传统”的中国读者困惑:一个故事没讲完,另一个故事又开始了,有时候竟然是穿叉着同时叙述。他的小说永远让人觉得离题万里不着边际。
在此一刻,在这些优秀作家的笔下,所有中国中学作文教授的金科玉律全都失效:详略得当、中心突出、结构完整……
这便是小说技巧?
余杰说,小说技巧并非许多中国当代作家所理解的那样,仅仅是技巧。高超的技巧,是以深厚的人文底蕴和美学修养为底子,而这正是中国作家普遍缺乏的。所以他们在编故事的本领上比外国作家高明,但在整合艺术与思想上则显得力不从心。这一点,同样从中国走出去的高行健显得高明的多,他的文论《现代小说技巧初探》不仅把中国文坛搅得叽叽喳喳,更是指导了自己的小说《灵山》的创作。
小说技巧是外在,技艺才是内核,所以优秀的小说家永远不仅仅是小说家,比如他们作品中溢出的音乐。
傅雷说,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托弗》“是贝多芬式的一阕大交响乐”,更不必说此书主人公乃是一位音乐家,全书中对音乐的感悟、认知和评价不是一个单纯的编故事者所能把握的;米兰昆德拉曾经是布拉格高级电影学院的教授,是一位爵士音乐爱好者,所以你不必吃惊他的小说《生活在别处》是用写乐章方式写成的,书中七章分别是:中速、小快板、快板、极快、中速、柔版、急板;高行健出身在诗书之家,从小“琴棋书画”精通,5岁登台演戏,抗日流亡期间甚至还带着一架钢琴,所以他的《灵山》全书81章有80章是可以有具体的音乐与其匹配的,即使不通音律如笔者,亦可感觉《灵山》那富于节奏的音乐节拍。
真正的小说没有高超的技巧,只有出彩的技艺,技艺显然无从模仿,甚至无法弥补。所以中国作家高行健与同时代同仁永不厌倦的模仿西方相比,无愧于他的诺贝尔文学奖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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