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会
2001年4月13日
晚上十点钟，钟楼的钟敲了一下——它只在每个整点敲一次。 初童以前以为，那里大概是一个寺庙，是有光着头的僧侣居住的地方。后来她求着白老师带她去看，却发现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仿古钟楼，里面大概装了什么电子的设备，让它在整点的时候发出响来。
“那种东西不该在这里。”，初童这样想着，向窗外望去，外面一片黑暗，只能看到屋子和自己在玻璃上的投影。协会所在的位置虽然隶属北方主城，但却在城乡结合部的边缘，周围除了公路和杂草丛生的田野一无所有。几栋孤零零的楼在一片旷野中拔地而起，围成一个封闭的四边形。
初童所在的楼是南楼，是相对来说较为矮小的一栋，另外三个楼里住的是各地抓回来的重症们，初童很少见到他们，每天早晨天还没亮的时候，他们就被押着去三公里以外的训练场，初童去过那里，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一个废弃了的体育场罢了。
副会长昨天过来了一趟。还给她和初晴带了一大包市里买的，各种自己没见过的好吃的。但他前脚刚走，这些吃的却都被白老师收了起来，说是要“定量发放”。初童知道白老师又要玩那一套，什么“你背出来我就奖励你一块糖。”“你算出来这个饼干就给你。”她和初晴的确不算是爱学习的人，也缺乏好好学习的动力，但拿好吃的作为诱饵来让她们学习，总感觉有种大人的狡猾。
每天上午白老师会辅导她和初晴一些功课，下午则是去教重症们。12岁以下的重症们是不出任务的，他们要先在白老师这里上学。
“人家那些孩子可真比你们两个聪明多了，这次小考一半的人可都得满分。”今天上午，白老师无奈地看着她们两个说道。
“那就让我们和他们一起上课啊，我们可以向他们学习。”初童拿着自己不及格的作业纸，趁机建议道。
白老师却立马拒绝，“不行，我看你是想和他们一起玩儿吧。”
初童的确想和他们一起玩。这种地方找个和她年龄差不多的玩伴实在太难了。她平时天天接触的人不过就是白老师，在楼里巡逻的叔叔们还有初晴。白老师总是呆板而严肃，巡逻的叔叔更是一个字都不会多说，而初晴，作为她双胞胎的姐姐，长得几乎和她一模一样，天天看着就觉得无聊，而且她最喜欢把自己一个人锁在房间里，从来不理初童的小把戏。
初童趴在桌子上，在作业本上随便划了两下，起身从墙边的纸盒里拿出一瓶“山渣奶”喝掉，不情愿地躺上床。明天又要出远门，这次是西北边乙区的一个星辉症候群的聚居村落。也不知道自己的那件黑色裙子洗好了没有，初童有些焦虑，她每次去“大清扫”只穿那条裙子，只有那件衣服被迸上了血点子之后看不明显。
屋子外面，走廊里的灯正明一下暗一下地闪着，每隔十分钟都有巡逻兵走过。走廊另一侧屋子里的沈初晴还没有睡，她正虔诚地跪在地上，向着南方祈祷。她长得的确和初童极为相似，只有仔细看，才能发现她稍显白皙的皮肤，和右耳垂那里多出的一颗痣。她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双眼无神地睁着，嘴里默念祷告词。细碎的额发紧紧贴在脸颊上，汗珠不断地从额上划过，然而室内却明明是极为凉爽的。过了不一会儿，她的身体忽然大幅度地晃动起来，血丝如繁密地蛛网般袭上了她的眼眸，让她的眼白看起来似乎裂成了无数个细小的红色碎片。初晴觉得身体燥热无比，疼痛似电流般在骨头与皮肤之间横冲直撞，她努力隐忍着不叫出声来，耳朵两边的轰鸣却钻进了脑子，让她的神智再也无法安定。初晴吸了口气，嗓子里涌上了了铁锈般的血腥味道。
“初晴，停下来去吃药。”
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在屋里回响，听起来格外焦急却克制。
初晴仍然跪着，表情空洞，指甲深深掐入了手心的肉。她默念的声音加快，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变大，变红，似乎鲜血马上要从全身上下的毛孔中喷涌而出。这场景若是发生在成年人的身上，便是恐怖，放在这样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身上，却更觉诡异。
“初晴！现在。”
初晴整个人已经变得血红，她大口喘息，终于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扶着刷地雪白的墙，费力地走向门口的纸箱，每抬一下手，便在墙上留下一个血手印。那就像是浸泡了血的海绵，轻轻挤压，就有血清楚地渗出来。她从那个上面印着“山楂奶”的纸箱里拿出一瓶红色的饮品，一饮而尽。手印印在瓶子上，分不清是血还是里面装的液体。
“将近48个小时，两天时间。比上次多了五个小时。”，声音松了口气，念着这样一串数字。
“下次我坚持的时间会更长。”，初晴皱着眉头说，语气里有小孩子的不服。她瘫坐在地上，整个人从红彤又变回白皙。休息了一会儿，她起身，麻利地脱掉了自己所有的衣服。赤裸的小女孩的身体和着红色的鲜血，在灯光下，抹成了一副粘稠却清新的油画。地上散落着内衣和内裤这些贴身的衣物，都被刚刚从身体里渗出的血液染得通红。
初晴舔了舔自己的手背，尝了尝味道，又撒气似得，在手背上轻轻咬了一口。
清晨，汪洋被火车走道上高喊“啤酒饮料矿泉水”的列车员大妈吵醒，起了个早。他不记得昨晚做了什么梦，只觉得脖子生疼，像是睡落枕了。这下倒好，第一次去见丈母娘，还一直歪着个脖子，像什么样子。
汪洋有些后悔自己一时的图省钱，买了个二十多个小时的硬座，他工作在的地方，本是离女友家不过十几小时的车程，但最近接连不断的大小地震和洪水引了民愤，吵吵闹闹好一段时间，一度僵持不下，后来上面还是派人封了水牛坡——现在改了名叫做“帝中”，周围200里的路，而且是公路，铁路，国道都一并给封了，往来的车辆只能临时改道，导致自己这趟会见丈母娘之行也受了影响，多出了6，7个小时的行程。
想到这里，汪洋不由得摇了摇头，又被脖子疼的吸了一口气。他本身是对那块大石头没意见的，他小时候还跟父母去那里旅过游，照了相，相片就摆在床头柜上，每天睡前关灯的时候都能看到。那石头据说是百年前从天上落下来的陨石，正正好好落在水牛坡的冷崤山脚下。到了二十年前国内旅游市场初具雏形，就有开放商过去，好好地把那一片地包装了一下，成了个还算知名的旅游景点。
汪洋还记得年幼的自己初见到那块大石头的冲击感——他从没见过那么大的东西，而且据说这还不是地球上的东西。若是有个人指着那石头对当时还是个小孩的他说，“以前天上有两个月亮，结果掉下来一个，就是这石头”，估计他也是会坚信不疑。汪洋一直以为，那石头大概就会像旁边的冷崤山一样，能安安静静躺在地球上过个几万年，结果从前年开始，怪事就一件接着一件，先是以那石头为中心，发生了8点几级的大地震，伤亡惨重，大地崩裂，地上出现了从那石头伊始的五条裂痕，向不同方向延伸，条条裂痕延绵出有几十里地，均匀地将大陆分成五片区域，周围的人都悄悄地传，那裂痕至今似乎仍在向四周扩散。这之后，各种自然灾害井喷般频发，民间出现了各种说法，有说是天神降怒的，有说是末日阴谋的，但汪洋都觉得是扯淡，这都21世纪了，还整那些虚头八脑的，但问他原因，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汪洋也并不在意，他大学毕业两年，在一家私企工作，领导对他颇为赏识，上个月还得了提拔。女友是大学就处上的，最近也松了口，决定和他谈结婚了，这些才是他在意的事。只是最近民间呼声高涨，都认为那石头是“圣石”，凡人不能冲了它的气，否则会导致大灾厄，非要求戒严封路，间接妨碍到了他的小日子，汪洋才觉得这石头的确是个问题。更别提女友也开始变得神神叨叨，天天在她耳边念叨那些“天神”，“魍魉”之类的，让他好不心烦。
“若是丽丽她妈不同意这桩婚事也都是这石头的错。”，汪洋揉着脖颈，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电线杆，心里不忿地想着，“就该把它炸了才好。”
“对不起，这里有人。”，过道上，一个烫了一圈红色卷毛的大妈正要坐在对面的一个空座上，那空座旁黑衣带帽子的男生出言阻止。
“嘶这小年轻怎么睁眼说瞎话，这哪里有人？”，那大妈操着浓重的口音，嗓门老大，“火车又不是你家开的，还带这样占座？”
那男生一时被噎得没话说，汪洋因为工作原因，总坐火车，见多了这种人，若是客客气气说借坐一会儿，等原主回来就走的，是讲理的，像这种上来就一副吵架姿态，就是摆明了不讲理，就算原主回来，他也绝不带起身的。
“是真有人，她去上厕所了，马上回来。”，那男生还是克制着，语气算是平和，大妈却似得了理一样，开始放她的连珠炮：
“火车上人这么多，座儿本来就少，你这不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嘛，我都五十多岁的人了，想坐一会儿还得跟你们这种小年轻争，是上学没学过尊老爱幼……”
汪洋看出这大妈嘴利，想着帮那男生说上几句，但还是决定不要乱管闲事，周围的许多乘客刚才都还睡着，这下也被大妈一并吵醒了，带着几分愠怒和好奇地向这边看过来。
大妈边说边往下坐，男生似乎生了气，只是帽檐压的很低看不清表情，他又不愿碰那大妈，只能侧身躲开，怕她讹上他，一时间，那不讲理的大妈倒真成了无敌的。
“阿姨，座上有人呢，您听不懂话的吗？”
一个娇俏的声音，带着些火药味的调侃，汪洋循声一看，脖颈扯得老疼，却只一眼，就挪不开目光。
那是个能称得上是妖娆的女生，大眼睛小嘴高鼻梁，配一头黑色长发，发尾烫了大波浪，波浪柔顺，随着她走路的步伐，在她胸前不偏不倚地摇来摆去。她上身穿一件紧身红色单衣，外面配皮衣和黑色牛仔裤，身材高挑修长，活像外国007电影里的美女特工。
“要不咱现在就找列车员理论，这周围的人又不是瞎子，都能给作证的，看看是谁不占理。”
那大妈听到这话，看正主来了，又不是好惹的样子，只能不情愿地起身，用方言骂骂咧咧地走了。
“她的嘴唇好红。”，那美女坐下来，汪洋还在偷偷用余光打量着她，“大概是化了妆。”
火车又向前开了不久，上来两个警察来查证件，最近不太平，督察的也变得多了，不仅要了解个人信息，还要询问出行原因。美女和旁边的男生双双亮出了一样的工牌，
“我们都是柳安医药协会的，去出差。”
“竟然还是国企。”，汪洋边掏自己的身份证，边格外竖了个耳朵听，不禁又对这女生多了几分敬佩。
“姓名。”
“我叫王灵，他是莫云。”
警察看了看他俩，在本子上记了一笔，把证件还给了他们。
汪洋赶紧把身份证和火车票一并递了上去。
“你在伊各庄下？去干什么。”“那个……走亲戚。”
汪洋迟疑了下，故意没说去见丈母娘，虽然知道自己和这美女绝对没戏，但在美女面前承认自己要结婚，总觉得就像去劳斯莱斯专卖店承认自己没钱一样羞于启齿。汪洋说完又偷偷瞟了一眼那美女，那美女竟然也在笑着看他。这回自己反倒脸上有点挂不住，赶紧低下头。
汪洋觉得车厢里慢慢燥热起来，他有点气那女生身边偏偏坐着个装深沉的男性，又开始可惜这趟旅程不过就还剩几个小时——她真该早点上车。他的心正因为刚才那个笑容砰砰直跳，丽丽，丈母娘，还有自己落枕了的脖子，似乎在这一瞬间都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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