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
2000年2月3日
还有两天就是农历新年了,王秀萍特意起了个早,给自家男人煮点小米粥,蒸上个把馒头。
陈鹏还在睡着,呼噜打得震天响。他昨天晚上下半夜才到家。自秀萍生下小五后,他就和几个老乡去了省城,找了家4S店当修车工人。今年临到年关了,公司才松口,给放几天的假。昨天从4S店下了班,陈鹏连宿舍都没回,就直接搭上了隔壁吴老幺家从省城往回返的面包车,颠簸了足足四五个小时。
“妈,我爸还睡着呢?”陈鑫裹着棉袄凑到灶台旁,他今年上高二,个子高而瘦削,活像是捅灶炉的柴火杆。
“睡着呗,跟你隔壁老幺叔家的猪一个样儿。”秀萍正蹲着生火,自己也不禁笑了起来,“三儿,去后屋,给妈拿点苞米棒子来烧。”
陈鑫他们的小名是按照这一辈的年龄来排的。陈鹏的哥哥和妹妹。也就是他们的大伯和姑姑一共生了三个孩子,占了老大,老二还有老四的位子。到陈鑫和陈淼这里,就排到了老三和小五。
北方农村冬天的早晨常常是氤氲的,屋子里弥漫着大锅里烧开水的蒸汽。凛冽的风刮在铁皮门和窗棱上,和着灶里柴火噼里啪啦的声音,让人有种温暖的踏实感。秀萍把馒头上了屉,小心地盖好了锅盖,心里盘算着今天非干不可的活计。她拿了塑料的瓢,从缸里舀了些水,简单的洗了把脸。她的右手缺了两个手指,扬水洗脸的时候,看着格外的不协调。
小五也从炕上爬了起来——他其实醒的最早,但看家里都还安静着,也就躺着没动。陈鑫回屋爬上了炕,坐在小五旁边。他先是装模作样地从书包里拿出了寒假作业,翻了几翻,最后还是放下,不知从哪里抽出了本小说。
小五凑过去,想看看他哥哥津津有味看的是什么,却一个字都不认识,那些字对他来说太难了。他今年虚岁七岁,没上过学,只认得墙上拼音画报上的几个拼音词。
快到了晌午,陈鹏才起来,赶紧收拾了一下,骑车上了集,说是要再备些年货,给后门买副对联。他走了不久,隔壁老幺叔就过来串门,手上拿一袋瓜子,说是要找他鹏哥唠嗑。
“你们一年在城里还没唠够,”秀萍笑嗔道,“他上集去了。”
“我就觉得他去集上了。”老幺叔也笑,硕大的肚子跟着一颤一颤,“我这心今天不知道怎么,就是不太得劲……呦,这不我大侄子嘛,长这么高了。”
陈鑫站起来,乖巧地说了句吴叔好。小五看着也站起来,学着向他吴叔笑笑。
吴老幺和秀琴还没寒暄会儿,就听见后门一摔,一个豁牙的小胖子掀了门帘闯进来,“爸,我一算就知道你在这儿,你走也不和妈说一声,她要拿擀面杖上房拆家啦!”
“啧,吴康康,这你婶儿家,你先叫婶儿!”吴老幺的老脸瞬间憋的通红。
那豁牙小孩儿理都不理他,转头一阵风样跑了出去,吴老幺气的直叹气,“这都怪我整年的不着家,他妈降不住他!秀萍,等鹏哥回来知会我一声,我先回去收拾这小兔崽子!”
还没等秀萍应声,吴老幺就气冲冲地走了。
陈鑫和小五等老幺叔走了,才在一旁咯咯笑起来,秀萍却笑不出,只是看着那门帘子发呆了好一会儿。
“妈,你看啥呢?”陈鑫从盘子里拿了个橘子剥。
“也没啥。”秀萍喃喃说道,“我就是想,要是你弟弟还在,也该长这么大了。”
陈鑫听了,沉默了半晌,还是开口道“妈,都丢了两年了,你还提他干什么。”
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小五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妈妈,知道他们又因为自己不开心了。他走到秀萍旁边,想抱抱她,但和往常一样,他透明的手从她的身体中穿梭过去,仿佛是两个平行世界的交叉。
自从两年前的那个早晨,他“丢”了,就再也没有人能看到他,也没有人能感觉到他。
“小五没有丢,小五一直在这儿。”小五跪在炕上,把手臂围在秀萍身边,一遍遍地重复这句话。
天色暗下去的时候,陈鹏让秀萍收拾一下,一起去后街的大哥家吃饺子。
“不是三十晚上再去?”秀萍一边换衣服,一边念叨。
“三十晚上来咱们家吃,咱爸咱妈一起。”陈鹏回道。
“来咱们家?”秀萍提高了音调,“怎么成来咱们家了。”
“啧,一家轮一年年夜饭,不是早说好了。”陈鹏抓着陈鑫的领子,把他推到门外面,“别墨迹了啊,走路十多分钟的事。”
外面正刚刚开始飘雪花,被黑色的夜幕一衬更显朦胧。秀萍呵了一口哈气,系上了方巾,“下雪了,下雪好,瑞雪兆丰年。”
“走吧,注意脚下啊。”陈鹏觉得媳妇这么说有点别扭的迷信。他没搭腔,几下锁好了大门。
小五早就等在门外面,他像是一团空气,感受不到寒冷,雪花从他的身子里穿过又落下。他一直挺喜欢去大伯家,大伯家里有大电视,可以收到二十几个台,他可以跟着大伯家的姐姐一起看动画片。
晚上七点多钟的时候,几辆面包车悄悄停在了村口,一队人马,都穿着厚厚的军大衣,顶着越下越大的雪,大摇大摆地进了村庄。
陈鹏和秀萍吃完了饭,和大伯他们在地下的圆桌上打麻将。小五缩在屋子一角看电视,播的是他最喜欢的小糊涂神。他跟着电视里,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学道,“金糊涂,银糊涂,比不上咱家的老糊涂……”没有人教他怎么说话,他就顶喜欢跟着动画片学说话。
邻居刚刚放了爆竹,噼里啪啦一阵子,听着烦人,倒也喜庆。过了会儿,大伯家的门口就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大人们都在桌上忙,陈鑫只好被使唤着,很不情愿地下地开门。
“后退!”低沉的声音刹那间从屋外爆发。
一群军大衣推着陈鑫,粗暴地掀了里屋的门帘,一齐拥了进来,足足有十几个人。狭小的里屋顿时变得格外拥挤。几个大人一时间没了主意,炕上大伯家十岁的姐姐一见这么多生人,马上扯开嗓子,开始大哭,小五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赶紧跑到了离他们更远的角落。
“你们谁啊……”秀萍先发了话,她瞅着这一群来者不善的军大衣,心里虽然打怵,但嘴上是不饶人的,“咋咋呼呼地进来,瞅把孩子吓的……”
“白老师。”为首的军大衣没有理秀萍,向身后招呼了一下。
一个一身白衣的长发女人走了出来,她穿的很少,在一群军大衣之中显得格外单薄。女人的右手牵着一个洋娃娃样子的小女孩儿。小五一看到她,就有些发愣,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同龄人。村子里的丫头小子们脸都是红扑扑的,一声臃肿的花棉袄,笑起来眼睛模糊成一条线。但这个小女孩儿却是分明的,白色的皮肤,黑色的连衣裙,倒不像是真人。
“这里,他是重症。”女孩忽然看向自己,她指着角落里的小五说道,声音稚嫩却高傲。
小五瘦小的身躯像是触电般定住。那群军大衣也顺着小女孩的手指看过来,眼神却是散的。陈鹏和大伯这时坐不住了,陈鹏寻摸了四周,悄悄拎起了坐着的四角板凳,“你们是找事儿的吧,出去啊,再不出去我报警了!”
军大衣们瞥了他一眼,依旧没理他,只是用询问的眼神又看向白衣女人。
“那里没人,初童。”女人俯下身,帮女孩儿捋了捋刘海,“你是不是看错了。”
女孩儿很明显地迟疑了下,她看了看小五,又看了看身后的军大衣,不说话了。
“初童?”
“对不起,我看错了,白老师。”女孩儿低了头,小声呢喃道。
“放吧。”听到这话,站在前头的军大衣像窗外做了个手势,白衣女人用手帮小女孩儿堵上了耳朵。
秀萍和陈鹏紧张的表情几乎僵在了脸上。
外面鞭炮声霎时间大作,几个军大衣迅速从衣服里掏出小五从没有见过的东西,向前面一笔画。屋子里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大伯,大妈向瞬间被什么击中了样般倒了地,红色的液体从他们身上喷涌而出,有几滴甚至透过了小五的身体,飞溅了出去。
小五见过这种液体,在老幺叔家杀猪的时候。
只是杀猪的时候,猪会很长时间,无比凄厉的尖叫。而秀萍,他妈妈的尖叫还卡在喉咙里,就立马倒地没了声息。
小五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瞳孔里满是绝望。他还不知道什么是死亡,但他能感觉的到痛苦。
他立马扑到为首的军大衣身上,大喊大叫着,双手胡乱扑腾,在军大衣腿上死命的锤。但就如碰到空气一样,他的双手,他的身体,都从军大衣的身体上穿过,一点痕迹都没有。
“走,下一家。”军大衣面无表情地带着一拨人转身走了,小五还跟着他,痛哭着,从他的身体一侧,扑到另一侧。但他渐渐跟不上他们的步子,他们是大人——他们走的太快了。
小五跌倒在路上,看着这群人在雪中离去的背影,感觉心似乎被什么攥紧又松开,想到屋里躺着的爸妈,他跪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那小女孩儿走在最后,回了头,又深深地向小五看了一眼。
“初童?”白衣女人温柔地叫着她的名字。
“下雪好冷啊,白老师。”女孩儿边奇怪地盯着小五,边这么说,“我们快回家吧。”
屋子里的电视还依旧在播放,似乎和十几分钟前没什么不同。小五走回屋,站在墙角,看着躺在地上的家人和慢慢流成一片的先血,浑身发抖。
“金糊涂,银糊涂,不如咱家的老糊涂……”小五抽泣着对着他们念到,但他们没反应,他的咒语没有用。
他走近了点,看到仰面躺着的妈妈。她的眼睛半睁着,还没合上。看起来是那么害怕和痛苦,小五蹲下,小小的手,在秀萍脸上抚过去,却就如刚才他念的咒语一样,什么都没有发生。
是啊,他什么都做不了。
小五躺在死去的爸爸和妈妈中间,静静地看了会儿电视。等到开始播广告,他起身,走了出去。
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响了足足有两个多小时,才渐渐听不见,漫天的大雪如无数个微小的八分音符,构成了一曲无声的交响乐。远远看过去,村子里微黄的灯光似乎蒙上了开春家家染的红布,在狂呼的北风中疯狂摇曳。
小五不敢再进村子,他走到村口的大石头上,看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军大衣们来来回回地进出。他们抬着他从未见过的新奇的担架,一拨一拨地往村口停驻的小卡车上运人。担架上的人同样被白布裹得严实,像是包着白色苇叶的粽子。有的似乎渗出了些红色的印记,有的似乎没有。小五想要再仔细看看,却被雪花迷了眼。他想自己该走近了看才是,却完全迈不动步子。他对那红色的印记已经有本能的恐惧。
“这次得有50个?”
“哪止啊。操,大过年的真他妈晦气。就不能等等,明天咱就换班了。”
“得得得,今年晦气,明年运气!”
“这说法我他妈可没听过。”
“咋子没有!诶你后面有坎儿……”
后勤队员们毫不顾忌地高声交谈着,声音却都飘散在雪地里,小五听不太清。和几小时前不同,他坐着,似乎忘了怎么哭,也忘了怎么笑,像个世上最完全的旁观者。他开始猜哪个“白粽子”该是他爸爸,哪个该是妈妈和哥哥,却怎么也猜不到——他们都太像了。隔壁的老幺叔他却是能猜到的,抬他的那两个军大衣叔叔看起来最费力,脸憋得最红,喘得也最厉害。
卡车先是拉了两轮,第三轮带走了所有的军大衣。小五在大石头上,仍保持着那个坐姿,只向前探出头,目送着大卡车消失在了小路上。卡车的尾灯在远方,像是灶里将将要熄灭的火苗,闪烁跳跃着。不过一会儿天地间又变得漆黑一片。小五的心里空落落的,他环视四周,大雪纷飞,万籁俱寂,似乎自己也融在这寂静里,他不知道该去哪,更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以前怕故事里面的鬼,但现在他才识到,自己和鬼有什么两样。
不知坐了多久,天开始亮起来,雪也渐渐停了。小五起身向身后看去,整个村子被大雪覆盖的严严实实,洁白地似妈妈新淘过的米,比以往更要干净美丽。
——瑞雪兆丰年。
他呆呆地看着这阳光下无比纯洁的地方,半晌,才缓缓在雪地上跪下,向着一片死寂的村子磕了个头,这是他知道的为数不多的礼数。
跪了许久,他起身,向昨夜卡车消失的方向走去,2000年大年三十的早上,一个叫小五的孩子,永远地离开了他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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