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成××年 水无月 水曜日 4.20pm
有栖川 成濑
我有点错愕。
正直地来说,一个陌生人知道自己的名字——无论是谁都会感到错愕吧。
「……我是。」
踌躇了很久后,我吐出了几个字,脑子甚至闪过拒绝回应、转身就走的念头。想起那些同龄人的眼神,我还是按捺下来。
对方看起来长我个三到四岁,身着很常见的风衣外套。
今天是周三。按照日本的说法即为水曜日。非常普通的一天。他是神社仅有的客人。
「六爷跟我提过你。」他说。
「六爷?」我蹙起了眉。
「八神神主。」
他的嘴角擒着我无法形容的笑容——倒不是恶意,但也没有好意。
「原来如此……那么恕我冒昧,您是哪位?」
「小夜时雨,一介观光客。」他的笑意更深了,轻松地岔开话题,「你穿着袴呢,刚刚在练弓道吗?」
我致力于打量他,所以并不是很专心地听他说话。他将须角的头发用发卡别到了耳后,我觉得那有种刻意引人看向他耳朵那儿的造作感。耳骨的地方有枚夺人目光的小东西——是耳钉。钻石的。
初来乍到之时,辰巳舅舅揪着真昼的耳朵大声呵斥,因为女儿瞒着他在耳骨打了个洞。舅舅鄙弃这样的行为,说是不正经极了。真昼那样的确显得吊儿郎当——可是小夜时雨则大不相同,感觉不是娱乐性,而是遵从义务的产物。
「啊,是的。」我将自己从脑内运算中拉出,点了点头附带着回应。
「六爷说你是基督徒。」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神龛的方向摆出了祈祷的姿势。接连进行两拜两拍一拜后,他放下了手。神道教的参拜我见过数次,但他脊背挺得笔直,并没有自然地垂下头或者闭上双眼,又像不是很上心的神情,倒是很古怪。
「抱歉,我不太擅长这个。」
他毫无诚意地解释。不如说,他只是在满足我的好奇心。
「是的,我接受过洗礼……不过,难道你不知道神道教吗?」我忍不住问道。
用擅长与否来形容本该深入民心的礼仪,似乎只是他心血来潮。这个人并不是神道教的信者,平时大概也不会来神社吧。
「知道啊——但我是巡礼者。」
我一头雾水,他口中的巡礼者和我的认知有点出入。
「那是什么?」
「我是无神论者,却对神主忏悔。」
「那跟我一样。」我承认道。
「哪里?」他饶有兴致地追问。
「无神论者的部分。我跟随爷爷学习驱魔,但是内心不相信……有次不小心告诉了母亲,她咆哮着让我不要亵渎神明……即便如此,还是继续待在神社的我,算是巡礼者吗?」
尽管母亲不信上帝,但她却对类似的东西极端神经质,接近迷信。
「——大概吧。我的母亲很像令堂……」
突然,他戛然而止,我本想提醒他夹杂了一个不符语境的敬辞。
「那个巫女很像我的妹妹。」
我循着他的视线望出去,长雨小春正面朝下,趴在地上。
「摔倒了?」我喃喃道。
我在德国也有一个妹妹,但是她身份比我尊贵得多,我们被禁止过多接触。黑头发的我从未融入群体,母亲只好教我读写日语。
「你的妹——」
「说不定那种笨拙才讨人喜欢。」
他又果断地终止了话题,好像提前得知了我的疑问——这种快速预判,据我所知只有资历老练或者专精此道的大人才能具备。
然后他快步上前,向小春伸出了援手。她怯弱地道谢,但是时雨没有理会,只是眺望被晚霞染红的天空。
「您……要走了吗?」小春说出了我的心声。
「嗯,休息太久了。」
他对我挥了挥手,将小春掉在的扫帚塞回她手里。
「成濑君,再见。」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跟着挥了挥手。
小春结束了一天的零工,独自骑自行车回家去了。我拉开家门,迎接晚饭。母亲一如既往为了我不做饭前祷告的事情发脾气。我兴致缺缺地把剩余的饭扫空,重新装模作样地向神道谢。不经母亲的允许,便钻进了柔软的被褥。
小夜时雨是个氛围奇特的人。明明没能完全理解巡礼者的定义,我却被他诱导着同意「我们是同类」……
母亲跪拜神龛的影子映在纸门上,让我的呼吸变得有些吃力。她是上帝的仆人,还是更倾向于八百众神明?
在理不清的思绪当中,我斗不过眼皮的重量,极快地沉入了睡眠。
平成××年 水无月 火曜日 10.20am
有栖川 成濑
翌日,用完早膳爷爷唤我去书斋。
那里其实是神主的办公室,会接待一些重要来宾、赞助人。但我是第一个、也是第一次被爷爷主动传唤的孙辈。
他将装着事件的信封递给我,其余什么都没有说。
「好好干啊,成濑。」爷爷带着信赖的笑容,大力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没有放得下文件的口袋,只好拿在胸前。
「啊,成濑哥果然很厉害。雪月姐、师走哥和我都没有收过委托啊」真昼赞叹道。
没想到她还没有去上学。我捏紧了手中的几张符咒,那是最阳春的咒式——爷爷硬塞给我的。紧急状况下的降魔需要用的。
其实我觉得这毫无用处。一来,我很怀疑灵的存在,一直以来,我只是直觉较好;二来,就目前听来,所谓的驱魔演变为了空有架势的花拳绣腿,更注重锻炼身心,而非屠杀不存在的妖魔。
「成濑君,要出门吗?」八神双子的母亲,赖子阿姨,亲切地对我打招呼。
「嗯……爷爷拜托我……」
「师走,看看成濑君,你也要加油。」
我还未说完,阿姨便一个劲地比较我和师走二人。她重视名利,有时使人不快。师走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因为我弄不懂符咒……」
穿着制服的师走似乎很遗憾。
「谢谢您的关心,我出门了。」
我向年长的赖子阿姨鞠了一躬。
母亲一走开,师走马上放弃压抑本性。我在玄关处系鞋带,耳边传来他不紧不慢的嘲讽。
「私生子,期待你的洋相。」
待我回头,走廊已经不见了他的身影。
雪月做的捕梦网如同看好戏的旁观者,轻轻摇曳。
在电车上,我拆开了信封。
这是一起异教徒自杀案。
「隶属于狭间教团活动办公室的职员·今井雪男(45),于本月十二日被妻子发现自缢于自家寓所的阳台上。他为教团工作长达十年,每月捐献了大部分工资,但由于乐于助人、家庭和睦的良好风评,从未被视作激进分子。这样的他在自杀时,留下了门和狭间的记号。」
下面附着他的照片和现场勘探报告。我大致扫了一眼。
狭间教团是以该町为据点的新兴宗教,历史约有二十年以上。
教义认为神与人、人与非人之间存在着间隙。如果缩小间隙,使其狭窄,就可以成为对方。
「人能成为神,但存在变得更低等的可能性。」正是他们的主张。
教主是神的代理,会聆听信徒的愿望。同时,他也是与神间隙最狭窄的人。因此教主是人间的神,而信徒有取悦人神的义务。
依靠榨取信徒钱财而繁衍壮大……这种打邪教法律擦边球的组织本该被取缔,但它表面为商业集团。信徒们相当于股东。势力根深蒂固,足迹遍布全国,很难撼动。
我翻开了第二页。此次的委托人是与教徒一同生活的家人。
「(接上)今井先生的家人,夫人缘(41)和女儿爱(19)都与他同一信仰,但二人级别普通。在丈夫死后,夫人不断梦见今井先生的死态,郁结明显,不能正常生活。女儿事发时位于大学宿舍,因此尚无不良症状。自此,今井缘委托八神神社,查明是否是丈夫死后执念作祟。备注,她无法相信逼死今井先生的教团。」
其实,我不确定我到底会不会驱魔,因为没有过实例。我自嘲地看着电车外——隔着一层玻璃,高楼错落有致。我只能苦笑。
拜访今井家是我的首要目的。他家坐落于一幢高级公寓,按铃后,今井缘直接为我打开了大门的锁。大理石制成的地板铺着地毯,我按下了厢式电梯的楼层按键。
「……是八神神社的有栖川成濑君?」
侯在电梯旁的女人小心地问。她面露疲态,黑眼圈很深,看来失眠已久。精心保养的皮肤松松垮垮,但她却涂了一层粉,使肤色很不均匀。
「长话短说,能向您咨询事发经过一下吗?」
「十分抱歉,我正要前往教团本部……」
「为什么?」
「实不相瞒,外子不是唯一离奇自……去世的人,教团还发生了几起相同的案子。我想去向人神大人讨个说法。」
「您介意让我陪同吗?」
人神……就是现在教团的教主吧。直面他无疑是彻查的第一步。
「那是再好不过。」她叹了一口气。
今井雪男居住的大楼正对着狭间教团本部。巨大、平整的石块砌成的白墻,很是气派,略带一点欧洲的风格。我记忆中的德国小镇,唯有教堂会建设得这般醒目。
虽然坐落于闹市之间,提不上圣洁,但人们很轻易地会抬头注视它。素无装饰的外表令我很难想象这児属于一个教团。
「平时会有这么多人吗?」
我和今井夫人费力地穿过群情激昂的教众,靠近本部的正门。上百人聚集在此。
自百米开外眺望,也能找到教徒之间有一道不自然的缝隙,他们似乎在为什么人开路。有人挥舞着手帕,有人抱着遗像,还有哭泣得不能自已的家伙,奋力朝那道缝隙靠近——但每当他们前进一点,就会有试图阻止他们的双手涌现。
「今天的抗议……人神大人会亲自……!」
不及我反应,便被人潮顺势推向了前方,喧闹吞没了今井夫人的回答。
我被迫仰头,将前方的景象尽收眼底。
——他就是教主吧,背影看起来和普通人没什么不同。
人神穿着一件白衬衫,鬓角的头发流泻而下,遮住了耳朵,像一名高校生——仪态端正,温驯无害。他转过了身子,对人群宣明着什么——我见到了他的侧颜,不禁混乱起来。
他熟练地安抚周围躁动的教徒,直到其中几个自愿离开,他便开始后退。「撤退宣言」一般的处境,却被他演绎得象是欢迎诸位进入狭间的属地。人群被放弃的冲锋者们冲散了,我得以安全地停住。
他四处张望,无意间与我目光相碰——昨日与我有一面之缘的小夜时雨,正立在本部最高的台阶上。氛围奇特的年轻人乃是「神」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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