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刚才还握在手里的水笔一放下就不见了。清嘉翻遍手边的书,稿纸,又弯下腰往桌子底下看——没有。
真是见鬼。清嘉在心里骂了一句,直起身子,目光在桌面上梭巡了一个来回,重新从笔袋里掏出一把笔,对着手机里的照片开始抄课表。
一天八节课,总共六天,全部抄完也并没有花上太久。清嘉越过了周三下午和周六下午的后两节课,让方方正正的课表里出现了几个突兀的空白。这是留给每周不定科目的考试的。
把课表小心地贴到书架上后,清嘉抬起头看到了窗外的傍晚。太阳落了下去但天色还没有暗下来,是好看的渐变的蓝色,安静又阔远。三三两两的飞鸟掠过,剪影带着一点洒脱的味道。没有晚霞的天际线纯澈得不像话,夕阳的余晖打到对面的大楼上,白色的外墙硬生生被衬出了些微粉色,是相机捕捉不到的颜色。好看得让人不愿挪眼。
在某些时候,相机远没有视网膜诚实,清嘉想。
她就这么托着腮看着,房间的门外传来食物下锅的声音。锅铲和锅有规律地碰撞时是在翻炒,等到锅铲加快频率连连从锅底刮过的时候就是在装盘了。然后是锅铲被甩在灶台面上的声音,关火,锅和水池的大理石台面磕碰,拧开水龙头水流流在锅里的声音。脚步从厨房走向餐厅,盘子被放到玻璃桌上,脚步又匆匆走回厨房——“开饭”的声音和清嘉脑子里的声音也没有太大分别。
这是她从小就玩的一种无聊游戏。不仅仅局限于听烹饪流程,还包括从大人打电话的语气和内容中推测电话的那一头是谁,还有根据拖鞋的声音和节奏来判断脚步声的主人。
清嘉猜,刚才的那一碗大概是煎鱼头。她满意地从桌前站起来,恋恋不舍地最后看了眼窗外,关掉台灯走出房间。
她猜错了——不是煎鱼头,是回锅肉。
她没来由地有些失望,皱起了眉头,但还是沉默地坐了下来。拿起筷子的那一瞬毫无预兆地想起了刚才那把不知所踪的水笔,心里涌出一股烦躁和不安定感。
她讨厌这种猜测落空的感觉。
02.
第二天是上课的日子。
月考之后的情绪照例是恐慌和烦躁的。在成绩没有全部出来前,那些未知的数字就会一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清嘉总会下意识地估计着自己的分数,结合走出考场时人声鼎沸中听到的抱怨,细细密密地揣摩和别人的差距。
像个精神病态的人。
她推开教室的门,时间尚早,教室里只有三三两两的学生散落在各个角落。她走向自己的座位,同桌已经到了。
清嘉坐下来,朝她笑,“你今天到得好早啊。”
“就是醒得早了。”同桌耸耸肩,咬下一口作为早饭的面包,“梦到自己没考上年段平均分。”
清嘉笑起来,“怎么可能。再说梦境与现实总是相反的。”
“不过说真的,我这次大概是没考好,挺害怕的。”同桌晃了晃手里的牛奶盒想检查自己喝干净了没有,然后看向她,“你呢,这回应该还是第一吧。”
哈哈,你应该很希望我这次不是第一吧。清嘉带着恶意想,随即把自己吓了一跳,收回目光整理自己的书包和桌面,“没有,不会的。”
她没撒谎,这次是真的考差了,用一个词概括这次的考试,大概就是消极。想到成绩清嘉的心跳就开始加速,于是她接上自己的话,仿佛在安慰同桌,“反正也考完了,现在多想也没有办法改变了。不管怎么样从中有收获就好。”
套话是张嘴就来,安慰别人也头头是道,可是对自己,却永远也做不到安然自若。清嘉默然地把书包放到背后,想了想抓出一本历史书,随便打开一页平摊在桌上,以此来消磨上课前的空白时间。
新航路的开辟。
她默念着标题,脑子里出现的是伊比利亚半岛的轮廓。这个半岛上的人们,带着一腔冒险的决心,前赴后继地扑向海洋。
他们是怎么有那么大的勇气呢,面对呼啸的海风和茫茫的洋面。那片蔚蓝深不可测,尽头目不能及,又要多坚强的灵魂才能无惧地踏上征途,寻找未知的陆地呢。清嘉在脑海里胡乱地掰扯着词句,在上课铃的声音里听到大脑里的声音,怅然地念着伊比利亚半岛,尾音随着风吹向地中海。
清嘉深吸一口气,把历史书收起来,看向语文老师笑意盈盈的脸。
“语文卷子已经改完了。”老师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清嘉听到后排男生夸张的吸气声,带着引人注目的意味。“我这边也拿到了成绩。这里我念一下考在110分以上的同学。”一个两个三个,清嘉一直在仔细地听每一个名字,“就是这些,一共八位。”
八个人,没有自己。清嘉木然地想,喉咙有些发紧。心底里不知道涌上来一股焦虑还是失望,胀胀地填在心口,带着道不明的情绪。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卷子开始走神。
讲评课一如既往的枯燥,让人昏昏欲睡。下课铃一响,所有人都像活过来了一般,一窝蜂地冲向语文老师手里的成绩表。
同桌站起身,询问她,“我帮你看?”
清嘉点点头,把卷子收好,然后放进文件夹,拿出下一节课的材料,好笑地发现自己的手有点抖。她在心里鄙夷自己,不就是个成绩吗,至于害怕成这样。
她抬头看向讲台,里三层外三层地被包围着。看来等同桌看到成绩告诉自己还有些时间。已经有人开始喊数字了,带着艳羡或者愤怒,声音充斥在清嘉耳边不断地放大。清嘉感到心里的烦躁正一点点加重,连带着胃出现了不可言状的难受感。她又一次拿出历史书,翻到上课前在看的那一课。
手工业生产中,以风力和水力为代表的新能源开始部分取代人力和畜力,并出现了集中的手工工场,劳动分工更加细密。新能源部分取代,手工工场,分工细密。清嘉努力从一个个名词中理出一些清晰的短语,然后被同桌的声音打断,“清嘉。”
“嗯?”她抬头,看向同桌带着点犹豫的表情,清嘉心里一沉。
同桌看着她说出了一个数字,没有达到她的正常水平。清嘉怔住,脸部表情不带变化地低下头,发出一句“哦”。
“是作文。”同桌补充道。
哦。她在心里也只能空荡荡地回响着这么一个词。她的视线仍然落在历史书上,强迫自己继续看下去,可是一行行字却像被肢解了一样,不知所云。同桌坐下来想要安慰她,却被她摇摇头拒绝了,“别说了。”
你在难过吗。还是在焦虑呢。为什么呢。清嘉的脑子里一片寂静,仿佛有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地泼过来,狼狈的不行但又清醒的不行。她想到暑假里写的那么多篇作文,和很多个改作文到夜里一点的晚上;她还奇怪地想到伊比利亚的海风,该是带着咸咸的海味,也许和着几个世纪前的秘密。
可是呢。
伊比利亚的海风并不会照顾一个异乡人的小小情怀。
在这个得知自己考差了的档口,清嘉突兀地萌生了去伊比利亚半岛的想法。
一个不怎么可能实现的想法。
清嘉以为自己会哭。可是她没有。她只是有一股很强烈的想哭的情绪,眼角却没有任何要湿的迹象。
从希望到失望的过程你早就经历过了。早该习惯了。你在期待什么呢。
03.
清嘉走出校门,看着渐沉的夕阳恍惚地想起小时候。妈妈曾说等到寒假就带她去有雪的地方旅行,可是她等了一整个寒假,妈妈却再没提过旅行;妈妈还曾答应给她买一双中意了很久的鞋,一拖再拖到了最后却也没有买成;转学走的朋友曾说要互相写信,但她寄出最后一封信后却再没收到回信。
失望这个词汇贯穿了她的成长,例子不胜枚举。后来清嘉明白,人这一生会说不计其数的话,能兑现的却寥寥无几;会经历太多事情,结果喜人的也绝不会占多数。
这个世界没那么多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的事情。
既然会落空,那干脆就不要提也不要想。所以她学会了要么就不抱期望,要么就先把结局握在手里。
今天的云碎碎的铺在天边,色彩要比昨天更丰富,斑斓地有如上帝挥手打翻了调色盘。
清嘉还想起不久前的暑假和后桌打qq电话,说起她最近在看《尼罗河上的惨案》。后桌曾向她推荐过这本书,兴冲冲地想要与她交流感想。她又小心翼翼地问她看到了哪里,以免不小心泄漏了剧情,但清嘉却笑着告诉她没关系,她已经先把结局的那最后几页给看完了,知道了凶手是谁。对方震惊地无以复加,谴责她这种暴殄天物的读书方式。清嘉不以为意,笑嘻嘻地告诉她自己一向这么看书——看一点开头,然后看结尾,再揣着结局看过程——这给她一种凌驾于读者之上的视角,也无需害怕中途出现的变数。后桌完全无法理解地嘀咕道,这是侦探小说诶侦探小说,阿加莎要是知道了怕不是要无法安息。
她们本来就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她的不理解——或者说大多数人的不理解并不意外。清嘉了然地挑眉,问她未来理想的生活。后桌是个经历丰富且活泼外向的能干女孩,向往自由精彩的未知世界,渴望每天都新鲜与充实。我就和你不一样啊,清嘉说,我只想过规规矩矩,安安稳稳,规律地不行的生活。
这也太暮气沉沉了吧。一眼就看得到头,几十年如一日,一点意义也没有。后桌不无失望,许清嘉啊许清嘉,你怎么就这么没有追求。
这样就算没有追求吗。明明也有。清嘉在心里大声地说。她追求规律和安稳,就像被框得死死的课表,按部就班,波澜不惊。
清嘉看着那块调色盘,色彩在天幕下一点点地变灰暗。然后她忽然在一片混沌中清醒地认识到,她在害怕未知,逃避变数。
晴天阴天下雨天,你最讨厌哪一个。清嘉没有道理地想起一个男孩在和她聊天时问她的一个问题。
阴天。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男孩好奇地追问她,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啊……就是不喜欢。她带着一点敷衍回答了他,就是......不喜欢。
现在她大概可以回答了,因为她讨厌变数。所以她讨厌阴天,那种介于下雨和不下雨之间的不确定性。
04.
晚上坐在白晃晃的台灯下,清嘉一边在心里抱怨学校没有一开始给出确定的课表,一边把昨天贴上去的课表从书柜上撕下,准备改上今天刚调整的新课表。她打开相册里的照片,莫名其妙地想到一个曾经看到过的物理假说。
费曼的单电子宇宙学说。
它大概讲了这样的一个猜测:千千万万相同的电子其实都是同一个电子。整个宇宙只有一个电子,宇宙中的无数物质,都只是这一个电子在不同时空的分身而已。
清嘉作为一个文科生,无从追究它的真实性,而是单纯的被它的浪漫吸引。整个宇宙只有唯一的一个电子,从天地混沌宇宙存在伊始走到一片荒芜的虚无末尾,再调转方向在时间里逆行,然后重新开始新一轮的来来回回。那么多的宇宙奥秘拆解到最后的答案都是它,这颗存在了上亿年,孤独地穿行在洪流之中,把脚步遍布世界和历史的每个角落,亘古不变的电子。
带有一种悲怆宏大的美感。
要是生活也是这样就好了。所有的事情追究到底都是一个确定的结果,逃不出一颗电子的范围。不会有失控感,不会有失望。
手机屏幕上方跳出消息提示框,是几条来自秦桑的微信。
秦桑是她初中的后桌,她们的关系是从初三开始的,却在那最后一年迅速发展,在高中也没有淡了联系。清嘉点进提示框,看到她发来的消息,“我感觉自己好像很久没有真正快乐过了。”
“那种真真正正从心底里溢出来的快乐。”
清嘉盯着对话框想了想,继而陷入了迷茫。她开始思考上一次感受到真切的快乐是什么时候——她费尽了力气,想到几个月前的某个晚上,她忐忑地问那个问她讨厌晴天阴天还是下雨天的男孩子,是不是喜欢她。
结果是正面的。她至今记得得到肯定答案之后满满当当的快乐和第二天周末的早晨六点半被闹醒也依然实在的充实感,那是真切的鲜活的开心快乐。
可是过程却一点也不快乐,带着无法掌控局面的失控感和焦虑。清嘉用手按了按额上隐隐做痛的要爆出来的痘痘,发现自己和那个男孩已经挺久没联系了。
鬼知道为什么。明明在那个晚上之前的聊天都是很契合的,那些晚上她在书桌前,敲下一个个字母,心里是隐秘的雀跃。可是那个晚上之后,她却发现兴趣在一点点减少,最后在某一天发现对话其实索然无味。
她回过神,发现秦桑的又一条消息:除了在想象未来的时候。
清嘉无言,想到自己向往的那个规律安稳的未来。她在对话框里打下几个没有意义的音节,顿了顿又删掉,没有回复就点回了课表照片的页面。
她其实很想问,是不是我们对快乐的要求太苛刻。或许世间一切本就是如此,得过且过,没有尽头。
清嘉慢慢地用修正带把原来周六的课全部涂掉,再把每个科目填进去。然后她的手停在了地理的理字的下行笔画上。
她猝不及防地发现,她一直在逃避变数,而恰恰忽略了,正是变数,才带给了她真正的快乐。一如那颗被认为组成了宇宙万物的电子,哪怕亘古不变,却还是倔强地自己创造了一个丰富的多样的充满变数的世界。变数组成了这个世界,这个存在她,和有可能的快乐的世界。
清嘉纷乱地想起那支消失和找回一样让人费解的笔,那碗她以为是煎鱼头的回锅肉,还没出来的月考成绩,伊比利亚半岛的故事,周六的课表,和那个被世人视为荒谬的假说。
她继续完成了那个理字,笔画撑满了格子,看着像无理取闹又委委屈屈的孩子。但她还是不带停顿地写了下去,每一科都伸开了手脚,占据了整个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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