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号步行过黄沙，进入了一片树林。
阳光，灰白，没有温度，穿透树枝。
溪水潺潺，在树林间流淌，清澈见底。
42号掏出测试棒，沾了一点溪水，测试结果显示辐射值不算很高，却富含蛋白质，迟疑了片刻，他掬起一捧水，想洗把脸继续前进。
然而水在手中时，他却没有往脸上泼，因为这水有一种滑腻的感觉，流速正常的溪水，质感却跟正常的水不一样。
他把手下意识地抽了回来，再伸进去时，发现河床里表层流淌的水速度很快，下层的水虽然晶莹剔透，却十分粘稠，像果冻一样。
溪水底部，是土黄色的河床。
困惑间，河床中出现一个一米多长的折痕，方向跟溪水流向垂直。
折痕紧接着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大洞！
42号赶忙把探出去的身子往回收，重心往岸边挪。
溪水上游四五米开外，河床突然翘了起来！被盛满的溪水往两边溢出。
再看下游距离差不多的地方，也翘了起来！
泥沙从翘起的河床边沿滑落，上下游的河床，分别以极快的速度翘起，以黑色的大洞为轴心，在空中竖直地合拢了！
合拢处，粗壮的牙齿交错。
那是一张来自变异鳄鱼的大嘴。
42号瘫坐在地面，看了一眼因躲闪不及被鳄鱼牙齿擦伤的右手臂，又看了一眼它的眼睛，灯泡般金黄色的瞳仁恶狠狠，像要瞪死猎物一样。
他被这条巨兽用嘴作为河床的伪装震惊了，只有肉体的疼痛提醒着他：快跑。
鳄鱼从河床中抽出短粗的四肢，几秒钟后就已经趴在了42号面前的草地上，枯黄色的大嘴里，粘稠的唾液沿着边淌下来。
42号转过身，连滚带爬地奔了出去。鳄鱼甩了甩头，摆动四肢在地面也跑了起来！
突然一个不稳，42号被绊倒了，地面上迅速张起一张网，包住他后，一根绳索把他吊在了一棵大树的树枝上——他中了陷阱。
巨型鳄鱼穷追不舍，看着悬在半空的42号，在地面发出了咕噜咕噜的低吟。
“砰”一声枪响，巨型鳄鱼的眼睛被打爆了，红色的血流了一地，它抽动了几下就趴下了。
一种得救了的想法瞬间笼罩了42号，他全身的神经都像垮了一样松弛下来。
“嘿哟这衣服，是个高端人士！弟兄们都来看啊！一个地下城的高端人士被咱们捉住了！”
一个破锣嗓子喊了起来，让42号隐隐不安。
……
摔在地上的时候，42号背部着地，疼得都快喘不上气了……
另外一旁，巨型鳄鱼已经被几个人抬走了。
一个围着头巾的胖子，满脸褶子，走上前，用猎枪指着他。
“哪个避难所的啊，穿着的东西还挺特别。”
“7号。”
“你脑袋后面怎么回事？怎么有数字？什么时候下去的？”一连串的提问，让42号应接不暇。
他花费了近乎半个小时时间，才让周围审讯他的胖子给他松了绑。
“就不能先放我出去嘛，问了半天，我能打得过你们吗我被大爬虫追着跑！你们一枪崩了它。”42号口中说个不停，刚才的惊吓还未散去。
“早说嘛，我以前是听说过机械劳工和人造人什么的，这次头一回见，原来这样！还带编号的，走，带你见我们老大去！”胖子很爽朗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们老大……你们，是什么组织？”
“别废话了，见了他再说，一两句说不清楚！”胖子十分不耐烦，拖着他就往树林深处走。
走过一片满是落叶的平地，走进一个山洞里，全副武装的人员分列左右，他们脸上涂着植物汁液做成的伪装色，显然营养都不太好，瘦瘦弱弱的，远看就是一个个的小绿人。
洞穴两侧有很多别的空间，里面不时传出惨叫。
“别怕，那是我们的医院，姑且叫医院吧，救治伤员的。”胖子回头，气喘吁吁地说。
“你们为什么会有伤员，打仗吗？”42号问。
“打猎啊，都是奇形怪状的东西，刚刚那条大鳄鱼你不也看到了吗？不打猎没吃的咋办？”胖子停下来，一摊手。
洞穴尽头处，侧面是又一个石头隔出来的小隔间。
走进隔间，里面是五六个围坐的人，看到42号和戴头巾的胖子进来，几个人赶忙把头巾从裤兜里掏出来。
“说了多少次胖子你记得敲敲门！”众人指责道。
42号这才注意到他们都没头发……
“各位，我错了，只是这里有位避难所里的伙计，我把他交给老大！”胖子说完一溜烟跑了。
现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所有人看着头上有头发的42号，又摸着自己的头巾，露出了愤怒的神色。
一个清瘦身材的中年人站起身，动作缓慢的程度仿佛稍微快点骨头就会散架一样。
“你后脑有数字，难道是所谓的机械劳工？”
42号点点头。
“各位，散了吧，这家伙不是什么地下城的高贵人类，他也是个被压榨的家伙。”众人听中年人这么一说，嫉妒地看着42号的头顶，愤懑地离开了隔间。
“请坐吧，42先生，你肯定想知道很多信息，我这里其实也想知道很多你那里的信息。”中年人坐在一个石凳上，抚摸着跟自己一样细长的猎枪。
“所以，我们可以各取所需。”42号先他一步说出了这句话。
“我不喜欢别人抢话，事实上，我做什么事都很慢。请你谅解。”
“你是这里的老大？”
“说什么老大不老大，大家一起苟延残喘罢了，其实，你叫我‘被遗忘者’更合适。”
“被遗忘者……”
“相比能够有资格进入地下城的高贵人类，我们就是被遗忘者，有问题吗？”
“那么，你又是如何知道有地下城和地下人类的呢？”42号不解地问。
中年人摘下了他的头巾，撇撇嘴，说：“2093年，忘记是几月了，有过一场筛选，来自地下避难所的所谓联合政府的官员、学者们，制定了筛选计划，将孕妇、幼儿、青壮年甚至家禽家畜种子……一并先选入了，而老弱病残，就被排除在外。”
“那你不算青壮年？”42号问。
“喝口水吧，伙计。”中年人说着，递给他一小杯水。
“幽门螺杆菌，我的胃部被感染了，鬼知道他们筛选的标准竟然那么严格！”
“抱歉，所以，其实你们并不是被遗忘，你们只是被筛选出来的……不那么健康的人们。”42号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中年人清瘦的身躯抖动了一下，抬眼，定了几秒：“是的，你说得没错。看看我们的头发，被辐射得几乎都掉光了，我们在这里吃着变异动物的肉，种植变异植物，吃它们结出的果实，喝着带有辐射的水，不断有成员因为体内的肿瘤而死去。”
“没想过迁徙吗？”
“我们派出过探险队，没有一队回来……”中年人低头挠挠光光的头顶，脸部略扭曲的表情像是忍住了泪水。
42号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充斥胸腔，他放下了那一小杯水。
“别担心，给客人喝的已经是最高品质的水了，再难也要讲究一点，对吧？”说罢他仰头哈哈哈地笑了起来，露出下巴底部肿起的红斑。
“所以，42，不，劳工兄弟，你来这里干嘛，也想加入我们吗？”他突然凑上前，“我们这里弟兄们虽然身体都不太健康，但还是比较能保证人身安全的，至少你不会被变异的鳄鱼吃掉。再说，我们是被人类世界抛弃的，你是被劳工世界抛弃的，我们是同类应该联手！”他得意地看着42号。
42号本来想辩解说自己是争取而来的自由，但转念一想，也的确是被抛出来的。
弃子，两个字浮现在他的脑海，清晰而边缘锋利。
“怎么样，发什么呆呢伙计？”中年人打断了他的思绪。
“不，我是为了找走失的伙伴，一个胖子，一个……机器人。”42号有点吞吐。
“胖子……机器人……”
42号肚子里的叫声却突然响起，眼前一片眩晕。
“唉！怪我！忘了你被那家伙咬伤了，那种鳄鱼毒性虽然不大，也够你受的，先安顿几天吧，吃点东西，你这胳膊也需要治疗一下，至于你要找的人，我替你问问营地的人。”
“大谢……不言恩！”42号嘴唇青紫，瘫在了地面，中年人虽然没听懂，但也赶忙叫人把他抬走，找医生去救治。
42号于是暂时在他们这里安顿了下来。
“我很好奇，你这样的机械劳工，为什么身体恢复地这么快，而且也没有见到辐射损伤。”营地里的独眼叶医生，一边替他检查着快要愈合的手臂伤口，一边絮絮叨叨地问着。
植物燃烧照亮的房间里，叶医生的模样突然有点像海盗。
42号突然想起刘玉杭有本书里，写的是关于海盗的故事。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叶医生。”
“不强求，我知道你只是懒得说，你经历了什么才能跑到地面上来，只有你自己知道。”
“医生嘛，就是救死扶伤，别总打探患者的隐私。”
“你这小腿这里怎么一圈皮肤颜色跟大腿不太一样啊……老大他没发现吗？”
“你的同伴长什么样？听说还有个女机器人？”
……
等叶医生边聊边包扎，包完之后他发现，42号已经发出了鼾声。
叶医生很自豪自己话痨的特点，他自己一直对外说，医生话痨，患者更容易睡着，小手术什么的就不疼了。
然而营地的所有人都认为，如果不经意间突然疼了一下，那么这种出其不意其实更加地疼……
可是营地里已经没有别的医生了，打猎、种田、采摘的各位，擦着、碰着了，都只能找他领药。
42号的身体恢复地差不多时，就加入到了营地的劳作中，一边劳作，一边跟大家混得越来越熟，了解到的信息也越来越多。
营地大约只有一百零几个人，几乎没有身体完全健康的，都是老弱病残，主要的劳动力只有三分之一。
这三分之一的人，负担起了整个营地的生产、护卫甚至娱乐工作。
所有人都以山洞为据点，在这里休养生息，山洞为他们提供了遮风挡雨的去处。
他们会在远处轮流放哨，会派出小分队狩猎，营救路途上遇到变异生物袭击的人类。
山洞里甚至有文明时代人们收藏的书籍，他们把植物点燃作为火把和燃料，照亮山洞，在里面读书。
当然，学习是一件奢侈的事，大多数人无时无刻不在被病痛折磨着。
42号不太理解，在一个几乎毫无希望的山洞里，努力地过一种文明时代的生活，对这些人来说为什么如此重要。
他们没有脱去衣物成为林间奔跑的野兽，也没有任何法律制度约束行为，除了极少数偷窃食物的行为，这里几乎没有什么暴力犯罪，每个见到的老人家都友善地对他打着招呼，体弱多病者感激地双手接下他们分配的食物。
可能他们觉得，苟延残喘已经是恩赐？又或者病痛对他们是一种削弱和限制？
这里的痛苦与快乐，都是他无法理解的。
“叶医生，你说，这里的人为什么不太像……”42号迟疑着。
“不太像什么？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说出来啊。”医生说了一串，继续聚精会神地看着他愈合的伤口。
“不太像等死的人。”
“的确，我也很纳闷，一般活成这样，等死不就完了，反正没法得救了。”医生说着，翻起自己的医疗包。
“大概，你说的那种人，早就真的自己了断或者逃出这里了吧，所以，别把任何地方当桃花源，一切都是幸存者偏差。幸存者偏差你懂吗……”医生说个没完。
42号回忆起刘玉杭有一次扯皮时，说过这个概念，却总也想不起来。然而，下一个瞬间他就对这个名词没了兴趣。
“叶医生，我得……修整好了早点出发。”
“怎么，想你的朋友们了？”
“不完全是，只是觉得不应该停留。”
叶医生露在外面的那只眼闪过落寞：“的确，能不停留就别停留。”突然他的独眼闪过亮光，像是想起了什么。
“差点忘了，老大那里，说明天让你过去一趟，看我这颗脑袋真是……”说罢用手掌把自己光亮的脑门拍得啪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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