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世界终焉之日
明日香日记：大正十二年，9月1日
阴。这可能是人类历史上平常的一天。
早晨的天色阴郁，今天除了看书并不想做别的事情。妈妈的安排，下午必须去武田老师那学习茶道。我只能快点完成看书任务，并写出自己的小说的纲要。我想尝试写幻想小说，日本还没有过很多女性成为小说家，像一叶女士一样的女作家很少，写作幻想小说的就更少了。得赶紧去图书馆。
安顿下来后，苏谷潜发现这所大学能接触到世界科学研究最前沿的思想，比自己在东京读高等学校时候相比，学习资源实在好太多。自己的老师武藤教授在去年甚至当面和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名气很大的科学家爱因斯坦有当面交流，虽然他去年也在东京，但是他那时候并没有类似这种资源。他经过几个月的刻苦学习，日语已经达到了流利交流与阅读的程度，更如饥似渴地在这里接受着最新的科学知识。
这段时间的学习和生活，他还是遇到了一些身份国籍带来的问题，正如友人林之奕在信中对他说的，日本国内灌输强烈浮夸的爱国主义，让他们在面对中国人时是自负甚至蔑视的。已经到日本的中国留学生必然首当其冲，他们的国家已被视为一个弱国，一个无准备的和非现代化的国家。除却这部分原因，他还是发现了能在这里学习是十分幸运的，讨论式的课堂和有庞大自然科学、哲学藏书的图书馆，让苏谷潜很快流连其中。
为了有足够的时间学习，同时能够有一些补贴，苏谷潜申请了在图书馆当书籍整理员的工作。虽然他工作不算太认真，经常在管理员的眼皮底下看书。管理员女士虽然表面还是经常责备他，但是还算宽容，因为她看他看的也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书而都是些正经的大部头，像什么《能量守恒原理的历史溯源》《科学与假设》，也就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明日香爬上梯子去拿顶层的书，她踮起脚尖才能摸到书的下角。
透过书架她看见了苏谷潜在书架的另一边，苏谷潜正在快速翻阅着什么，好像若有所思地抬起头，刚好望见了明日香。
明日香手一拿不稳，弄掉了对面的一本书。
他接过了她的书，朝她示意问好，“抱歉！”
“没关系。”
有什么奇怪的响声响了起来。明日香以为是军事演习又开始了。没过半分钟，一切都开始摇晃起来，天花板的挂灯划着圆得来回荡，放在外侧书架上的书掉落了几本，仿佛回归了些许平静。
苏谷潜意识到不对劲，马上绕过书架，将明日香扶了下来并一起往窗的位置跑。顷刻间书柜摇摆、书籍翻倒，屋梁椽柱发出折断的声音，头晕目眩站立不住。他们往窗外跳，没来得及迈几步就摔倒在地，在地上随着地一起旋转。激震又起，较前尤烈，房屋悬动，如婴儿学步，颠之倒之，他们眼前的图书馆轰然倒塌。
建筑的倒塌声，人们逃命的惊呼声、哭声开始逐渐清晰。余震还很有可能袭来，明日香的脚可能是受伤了，他们不敢停留，保持一定安全距离，苏谷潜背着她往空旷的操场走，图书馆周围的木结构房屋大多已经倒塌，开始浓烟滚滚，火星四落。道路龟裂，砖瓦填沟，激震继起，立足不住。
操场人山人海，有的人茫然呆立，有的人仓皇奔走，有的人手断足落、头破肩裂，鲜血淋漓，寻人的声音，哭喊的声音遍起。
一队由保安大叔带领的学生迅速行动在废墟中灭火、救人，他们遇见了操场上的其他学生和老师，医务室的工作人员也在现场，在确认明日香没事之后，苏谷潜打算去加入救援队。
“我去帮忙。”
明日香点了点头，她的脚伤势不是很重，她的好朋友水野扶着她，她们要回家看看情况，苏谷潜转身跑了两步，听见明日香喊了他的名字。
“保重自己。”
苏谷潜点了点头。
学校的一点火光很快被扑灭了，但是人们朝山下望去发现，远处城市的已成一片火海，山下的宫城县黑烟霾天，赤焰环绕。
“在自然和宇宙面前，人类和跳蚤无异。”
5、君问归期
明日香日记：大正十二年，12月31日
晴。
今天是离开关东的日子。
大地震过去几个月，终于秩序又以可见速度恢复，当时在房子外避难的人们似乎突然变得彼此眷恋起来。不论左邻还是右舍，大家彼此亲热地聊天，拿香烟或梨子给对方，或者互相帮助照顾孩子。这阵子受到《大正文学》委托，我写了不少鼓励人们向前看的文字。
母亲经地震惊吓，旧病又复发。父亲打算安排母亲回关西的娘家休养身子，在那边他们有一位长于治疗此病的医生朋友。父亲因为实验室正在重建，事务繁忙，而我刚刚结业，就由我和母亲同行。
再见了苏君。
很难相信，人们如此平静就接受了地震的留下的一片狼藉的现实。苏谷潜在这一年最后一天的早餐在《太阳报》上读到这样一则新闻：在地震引发的大火之后，活下来的人们为了掩埋死者尸体而聚到一起。人们看到很多的尸体整齐地排列在一起，而这些尸体都呈现烧焦的状态。在这些尸体下面，人们发现了一息尚存的孩子们。原来这些大人们排成整齐的队形，宁愿烧焦自己的身体，也为孩子们搭起抵御烈焰的盾牌，如此才挽救了孩子们的生命。
说实话，他经过这次后变得更加佩服日本人。
他的日本朋友浅草一鸣对他说：“然而正因为是人，才不可轻蔑作为人的事实，才不可抛弃身为人的尊严。如果能吃饱，能活下去，那就不要犹豫，从自己的父母妻儿开始爱他们，爱邻居。在这之后如果还有余力，应该去爱风景、爱艺术、爱万般的学问。”
地震后，他积极参加重建活动，在一次讨论会上认识了两位和他有着共同研究兴趣的朋友，和他同届的哲学部诗人同学浅草一鸣就是其中之一，还有一位是来自数学部的有些发胖的鹿岛直也。每周他们都会在饭后这段时间里，在长街上一家天妇罗店聚餐，顺便一起讨论阅读的书籍，话题基本围绕科学、哲学和社会学。
今天的讨论让他思考起一个悖论——毁灭是否有益于重生。种种迹象表明，地震后的日本社会看似正在努力恢复灾难前的经济水平，但是并不正常。讨论结束后，他们边思考着走过长街回到住处，还是没有得出结论。告诉他有人给他留了一个包裹。
他急忙解开放在他桌面上的包裹，里面是一本《月球旅行记》还有一封信。
能让他如此心神不宁的，只有明日香了。自从地震后，校舍被摧毁，学校给予学生补贴出去租房，他和浅草一鸣一起合租了长街旁边的一间有小木屋里。他白天不经常上街，夜晚偶尔还会在校园里碰见明日香，她总会朝她莞尔一笑，他们两个都挺忙，但是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很期待这种偶然性事件。总会在他们经常相遇的那个路口走的慢一些。
实际上自从第一次见到明日香他就被吸引了，这个容貌姣好，气质出众的日本女生笑起来让他慌了神。那次地震让他们产生了更多联系，两个星期前，他们有了一次正是约会的机会。两人或许并无太多经验，腼腆得连牵手都没有。他送了她一条礼品店看到的珍珠耳环，那是用他发表论文的补助金买的，他害怕她看不上。明日香或许比他更心神不宁，她舍不得离开他，他们刚刚陷入热恋，但她必须陪着她母亲。她想了很多，自己没有提前告诉他自己要离开了，她怕他舍不得，希望他能不影响自己的学习和事业。
桨击银河水，
闻声恋意浓，
牛郎同织女，
七夕喜相逢。
6、七夕祭
明日香日记：昭和三年，8月7日
晴。祭典日。
黎明后，城市的屋檐被用五種颜色的纸粉刷了，同样装饰有五色纸的竹树遍布整个城市。多么熟悉、美好的景象！
明日香的母亲在与病魔争斗了5年后去世。在办完母亲的葬礼之后不久，明日香和请假去关西的父亲一起回到了学校。
过了两天，明日香迫不及待打算出门去找苏谷潜，已经有五年没有见到他了。这段时间他们经常会写信。去年，苏谷潜就已经毕业了，继续留在学校进行研究和教学工作。由于重建实验室的需要，武藤教授把一些项目交给一些成绩好能担当重任的学生，苏谷潜自然被选上了，每周会有几天去帮助武藤教授做实验，并经常有机会能去其他大学访问。这次恰好他前往东京做学术交流活动刚回来。
明日香说得对，他们会在七夕祭上相遇，只不过时隔了5年。
由于种种原因，这5年他们只能通过书信交流，每时每刻两人都思念着对方。
苏谷潜在车站碰到了等待他的明日香，那一刻他有些恍惚。明日香带他第一次真正参与到了仙台的七夕祭，这是本地最为重要的祭典。他们来到了祭典的中心，宫城县的大町五丁目，所有的房屋都装饰上七夕彩灯和竹装饰，所有商店都为了庆祝节日进行促销和装饰。地震后，市长为了重整民俗和商业，这是第一年扩大了祭典的规模。整座城市的灯火，就像夜空中的璀璨星河。
祭典上，穿着和服的武藤小姐是多么漂亮，特别是当她在长街五色的彩灯下说出那句话：“苏君，请和我结婚吧。”
彩灯映出了牛郎和织女脸上的红晕。
他们两个当天晚上回家见了明日香的父亲。武藤教授不住叹息，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虽然反对这门亲事，但是他看得出这两个人是真心相爱的。对于这个中国学生，经过几年的相处，他也对苏谷潜的聪明和正直有了更深入的认识，他甚至预言，这个孩子以后会有大大超过他的成就。他最担心的是，即使现在苏谷潜还在日本，他会在某一天离开的。
自那天以后，周围的人对于武藤小姐和一个中国人在一起始终还有些闲话，但她不为所动。她惊讶于苏谷潜的聪明和想象力，他总能给她的文字创作提供意想不到的灵感启发。坂田博文追求她的时候经常炫耀自己的小聪明，她感到厌烦，但是苏谷潜的聪明和他不是一个类型，他不是很长于说话表达，但他是那么有灵气，那么温柔。并且他总能用的恰当的言语把整天思考奇特的天文谜题和哲学问题使她新奇。 和他在一起是多么有趣！
一个月后，架不住明日香的软磨硬泡，武藤教授终于松了口答应了这门婚事。但教授要求苏谷潜隐瞒了日本身份。苏谷潜改名为藤野谷潜，在牧师见证下和明日香在当地教堂完婚。
这一切他都没有和他国内的家人和朋友提起。
7、第二次离别
昭和六年，8月20日
晴。
流星雨不坠落地球，就不会变成绚烂的景色。
苏谷潜出神望着窗外得风景，直到看到明日香的身影，终于舒展了紧皱的眉头，此时他正坐在实验室靠窗的办公桌旁。他方才正在思考一个困扰他已久的物理问题：宇宙中没有空气，那光如何传播。那天他翻阅到一篇论文，德国天文学家卡尔·史瓦西设定了这样一个天体，它的电荷量为0。
这意外着什么？“那是一个大到能推翻现有相对论的问题”，他对明日香这么说过，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一个能怎么比喻的问题，或者说即使他推算出这个问题，也并不能应用到现有的工业体系里，不过明日香并不懂这些，从来也没有追问他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一时半会应该没有结论。回到现实世界吧！只要明日香在他身边，就能够他感到安心，她是一个美丽而贤惠的妻子，而且她的艺术细胞，永远能带给他新鲜感，总能给他启发。想到这里，他看了眼手表，已经中午十二点了，先暂时忘记这个烦恼吧。
但他还不只有这个烦恼。一封信放在苏谷潜的桌子上，苏谷潜回过神来，意识了这个烦恼，连忙把这封信放到衣兜里。
“吃饭啦苏君！”明日香像往常一样提着便当出现在他实验室门口。
这是他们结婚之后的日常，每天早上妻子都会早期把便当做好，然后中午和苏谷潜在实验室外边的接待厅里一起吃。
“好的！今天做的是什么呢！”
“是，鲣鱼烧和饭团。”
“听着很美味。”
坐下后，看着丈夫喜欢自己做的饭菜，吃得狼吞虎咽，明日香露出了笑容，“慢点吃啦。”
苏谷潜答应着，实际上他今天收到信后，有点不敢面对自己的妻子。那封信是友人林之奕从上海写给他的，信中提到他们即将在上海筹建一所大学，希望苏谷潜可以回国担任该大学物理学科的学科带头人，希望他不要忘记当初赴日留学的初衷，一同报效祖国。
苏谷潜当然没有忘记自己是中国人，虽然他现在有了一个日本妻子和日本名字。他明白如果他提起这件事，妻子一定会答应，并且希望他回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不论怎样她都尊重他的决定。只是，这太委屈明日香了。岳父也会很生气吧。
苏谷潜打了个喷嚏，手不小心打翻了放在桌上的玄米茶，溅到了衣服上，明日香忙给他擦衣服。苏谷潜出身地望着她。
“明日香。”
“是。”明日香一双大眼睛看着苏谷潜。
苏谷潜沉默良久，笑着说：“没什么，你真美。”
明日香不好意思地脸红了。爱情是不是像无法解的方程式，只需要某种条件达成，就会无法逃逸。
这一天在晚上约莫八九点，苏谷潜回到家里的时候兴奋得手舞足蹈，原来他终于想出了困扰他已久的数学问题研究方向，剩下的就是花时间去证明它是对的了。看着丈夫像个孩子一样，明日香趁他去洗澡的时候打算给他一个惊喜。
原来今天是丈夫的生日，他从来不是想着自己的研究，就是想着她，自己的事情都不怎么在乎。她下午拿到了一笔稿费，给丈夫买了一条时尚的格子领带，“一定很适合他！”她这么想着，把领带挂到了丈夫今天穿的西服外套边上。
挂完领带，看见丈夫的西装尾摆有点皱，她顺便捋了捋。这时候她看到了衣兜露出的黄色的信封。
她抵不住好奇，抽出了信封，看到了信是从上海寄来的，上面还写着加急的字样。
自从结婚后，丈夫实际上很少和国内联系，自己也不太清楚他的家庭，因为他很少提起，只说他家里有很多兄弟，自己排行老四，父亲是个农民，除此以外自己对他的身世了解不多。上海，这个名字明日香也只是在报纸上看到过。
好奇心驱使她打开了信件。
果然，这夜的英仙座流星雨如期而至，他们两人伫立在窗台边，好像都若有所思。
“光能够逃逸出属于自己的命运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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