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她:还记得我吗?
回答:不记得,你是谁啊?
我是你的孙女利*呀。
恍然大悟似地说:哦,利崽啊,你回来啦。
生平第一次知道,被人记得是一件多么令人心满意足的事情。
过了半晌,她又问你:你是某某(家父的名字)的姑娘不?
是的呢,奶奶。
你眼睛昏了、耳朵背了,索性拿本书坐在你的眼前阅读,我看书,你看我,时不时抬头看你,你对着我笑,我陪着你傻笑,没法好好聊天了,那就让我们这样坐着、望着、笑着、陪着。
小姑妈回来了,这天是她帮你洗的澡,洗完出来你跟邻居说:今天呀,是两个孙女帮我洗的澡呢,得意的言语里,满满的幸福。 只是,你的女儿何时也成了你的孙女啦? 我跟小姑妈相视而笑。
帮你洗澡的过程,并不是那么的快乐,你小便失禁带来的异味、三十五度的高温里你喊着:冷冷,只能门窗紧闭,扶你起落、地板打滑、力度不够、汗流浃背…… 你的皮裹着一层肉,松松的像一块油布似的耷拉着,好些地方红肿过敏,你那曾经骄傲的有着充足奶水的乳房,如今像两个累赘的包袱挂在前胸,我不得不托起它们来洗那里面因不容易洗到而发烂的皮肤,这一刹那间,二十年前的一个记忆蹦出来,那年冬天我穿着毛衣,迎着太阳走向你,你使劲盯着我的胸部,我不好意思地向你撒娇:哎呀奶奶,别这样看着人家,不就长得大了点嘛,谁知你哼了一声,答:你那也算大?比我的可小太多了,我是在操心你会不会发育不良。甜美的回忆一瞬间,辛酸的眼泪两大行。如今,发育不良的我,帮你搓着澡,手触碰到你的皮肤,心里是真的有发麻的感觉。但,不能嫌不能弃,谁叫你是我的奶奶,是三十七年前的那个冬天背着奄奄一息的幼女淌过齐腰的河水,只为到对岸找神仙求一道救命符的奶奶;也是往后的每个春节,为回家的我用黑黑的杯子泡那香甜的芝麻茶的奶奶;我唯一的,不可替代的奶奶。
是从这一年这一次这一天开始的吗? 父母的啰嗦竟然没有那么令人讨厌了。曾经咬牙切齿的恨,算是白干了一场吗?在火车上时问女儿:到市里舅舅家住,还是去乡下外婆家住? 我以为她会毫不犹豫地说要留在舅舅家的,有哥哥陪、有网络、有各种方便,谁知道她认真地思考了好一会才说:妈妈,我是想呆在舅舅家的,但你回来是要陪你妈妈的,所以还是回乡下去吧,我知道我在乡下会比较无聊,但可以忍忍的,你陪你的妈妈,可是陪一天少一天的哟。我一时语塞,孩子,谢谢你的善良和理解,谢谢你像天使般点亮我前进的方向。
门前有一个池塘,池塘紧邻一座小山,在这仲夏的季节里,山上的树木绿得发了黑似的。从前,我是非常害怕这座小山的,到了晚上就闭门不出,一眼都不敢往那边山上瞧。因为这山,便是我们胡家的祖坟山,成年的男子、为这个家族生养过子嗣的女人,方可在去世后有幸埋进这座山里。未成年的孩子和出嫁了的女子,是要埋在远一些的荒凉小山丘上的,我想,打从娘胎里开始,我是注定进不去这座祖坟山的了。通往山上的小路距离我家门口不过区区两百米,小时候在乘凉的夜晚,常常听老人们这样吓唬小孩:瞧瞧瞧,某某奶奶某某爷爷,从那小路上正走过来呢。我的爷爷,尤其是喜欢这样逗我们玩的。如今,我胆是大多了的,常常在夜晚独自坐在门前望着这座小山,却从未见我的爷爷从那小路上走过来……
昨夜,在漆黑里,我独自站在池塘边,静静地听着那蛙叫虫鸣声,禁不住伸出手想要去抚摸这座山、这片树木,可,明明近在咫尺,却,偏偏咫尺天涯。也许,是我的远游导致了我的迷途,迷途的孩子,再也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都说此心安处便是吾乡,然,背景十年,离乡千里,天堂却始终在这里,在这池塘边、在这小山上、在,妈妈的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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