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情，所以怀旧。
人的怀旧，至多数十年的光阴，民族的怀旧，则可上溯数千载岁月。
如果一个民族有理由兴建博物馆，那么一个人，就应该有理由有那么一个空间，保存久已淘汰的物什。
因此，我最害怕的是两件事，一是搬家，二是清理手机或电脑中的文件。
有人说定期扔东西会提升幸福感，但我总舍不得扔。有用但自己用不着的东西会慷慨送人，无用的东西反倒舍不得扔了。
舍不得扔，因为它们伴随我走过一段岁月，我使用过它们，我在笔记簿上记录过文字，写过当时的心情，写过喜欢的姑娘的名字，写过萦绕在心头的诗句，写过回响在耳际的歌词。
如今它们旧了，就要扔掉了。
此一别，将不复相见。
然则当我想要回顾某一段时间的时候，我又能到哪里去触摸它的质感，感受它的悲欢？
也许你觉得我矫情，那就算我矫情吧。
我们不妨做一个类比。
博物院里陈列的最远古的东西，工艺往往不甚精致，先是陶啊、石斧啊，然后是青铜器、铁器，文物越来越华丽，其背后是一个民族生产力的提升。
如果我们把一个人的成长，也定期存留一些物品，你会看到，儿时稚嫩的笔迹，青少年时期的轻狂，中年时期的沉稳，一路走来，多么像一个民族的成长啊。
偏巧我半生漂泊，总也离不开搬家。每一次搬家，都会有一大堆旧时光随着物品呼啦啦倾泻而下，将我淹没。我坐在零乱不堪的行李中间，摸摸这件，看看那件，像是在逛自己人生的博物馆。我甚至还保留着在上海工作时的劳动合同。抚摸着它，我就能更加真切地回忆起，那是怎样的一个机缘，我度过了什么样的时光。
我知道你会说，把握当下最重要。是的，当下我正在做的事情就是怀旧，那我就不能不被往事牢牢地攫住，逃也逃不开。想逃，那就不要收拾行李了，但是搬家必须收拾行李，所以我必须 坐在这堆行李中间难过上大半天。
真的，搬家，是我心情非常灰暗的时刻。我始终不能潇洒地和过往的岁月说再见，我始终不能抛这些物品所承载的情感与缺憾。这与我当下是否成功无关，因为大凡回忆，都逃不开物是人非的喟叹，易安居士早有词曰：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如果所得皆是忧伤，那么这些物品的意义，就是触景伤情吗，就是心理上的自虐吗？我不知道，我所确知的是，重感情的人，总是活得很累。
积极的意义在于，可以借以反思自己的过失。我经常想，如果遇到那时的自己，我会给他说些什么，我想告诉他人生的经验，我想劝他对身边的一切多一些珍惜，我想劝他坚持自己的爱好。
我知道他多半也听不进去，坚持不下去。人生就是这么一部戏，剧透了就没意思了，只是这戏注定成不了喜剧，因为当时间的跨度拉长，总会有人生如梦的幻灭感。
过去的时光去哪儿了呢？还是仅仅是错觉，仅是一堆旧物品，在引我步入一个幻境？
《金刚经》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但我终究是有情众生。
我所掌握的宗教哲学思想并不能丝毫开导我，我还是会在搬家的时候将往事一一记起。
因为怀旧，所以有情。是作茧自缚吧，是庸人自扰吧，向往事挥手，于我而言永远是不轻松的。
2018.12.13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