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河拐过十八道弯后,拐到了一个叫田家坡的小村庄旁边,发了一场大水,冲毁了一些房屋和田地。但劫后余生的小村庄,还是透出一种生机勃勃的景象,特别是河岸上的一些柳树,依然排成了一个长队,坚强地守在河边,就像一道美丽的屏风,若隐若现地拦挡着河水溅起的那一排排浪花。还有那细软的柳枝,在河风吹过的时候摇来摆去,婀娜多姿,更像是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含情脉脉地落下了一片又一片绿色的柳叶,仿佛一个个秀珍版的小船,零零散散地随着黄河水飘向远方。
在离黄河不远的地方,我爷爷穿着白色上衣,衣服塞在️一条黑色的皮带下,显得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看上去就是一个公子哥的派头。其实,我爷爷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但田家坡村的人都说,他一点都不像个农民,不知是天上的那片云彩落下来,砸在了我爷爷的头上,让我爷爷变成了乡村社会的二流子的模样。
据说那天我曾祖父家刚刚在土改中被划为了富农,我爷爷不愿意,他和我曾祖父大吵了一架后,就吓唬我曾祖父,说他不当富农,他要当贫农。他说我曾祖父要不去找工作队把家里的成分变过来,他就不活了。他接着说,黄河没盖,他要去跳黄河,他让我曾祖父断子绝孙,要么哭死过去,要么去找黄河要儿子。我爷爷还说,我曾祖父一辈子把黄河当神仙一样供着,供来供去的,竟把自己家供成了一个富农⋯⋯
我爷爷嚷嚷了大半个时辰,我曾祖父低着头一声不吭,好像睡着了。屋里光线很暗,土炕上却热乎乎的。我曾祖父当时就坐在热乎乎的土炕上,听着他的宝贝儿子对他咆哮。那声音嗡嗡嗡的,刚开始的时候,仿佛催眠曲似的,让他产生了一种浓浓的睡意。后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睡着了,反正不管我爷爷怎么大喊大叫,我曾祖父都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我爷爷咆哮了半天,看我曾祖父这次突然不把他当宝贝了,也不把他当儿子了。自他出生后,我曾祖父就把他捧在手心里,含在嘴里怕化了,他要天上的星星,我曾祖父就想着造一个通天的梯子,登着梯子上天给他摘星星。
可是现在,我曾祖父居然敢不理睬他了,这让他有些抓狂,真的是无法忍受了。他就跳着脚对我曾祖父喊:"爹爹啊,我真的不想活了啊,我真的要去跳黄河了?真的啊,我跳了黄河,你就再也没有儿子了!你没了儿子,你可怎么活啊?你没了儿子,你在村里还能抬起头来吗?"
我曾祖父什么都没听到,也许他是假装没听到。他听我爷爷满嘴跑火车,听到后来,就像是听一只蜜蜂在嗡嗡嗡地叫,那蜜蜂叫啊叫啊,散发着一种甜蜜的味道,充满了屋里的每个角落。他的头就在这嗡嗡嗡的叫声里变得昏昏沉沉,最后真的是睡着了。
我爷爷咆哮完了,看我曾祖父一言不发,他也找不到下台的台阶,就气冲冲地跑出了家门,真的跑到黄河边去跳河了。
可是等他一口气跑到了黄河边后,他看着那汹涌澎湃的黄河水一路向东奔腾咆哮而去,他就有点退缩了,不敢再向前走去。
我爷爷就那样呆呆地站在河沿边上,不知所措地望着宽大的河面,心里一片茫然。
周围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河浪拍打着河岸的声音坚持不懈地钻进我爷爷的耳鼓,击打着他全身的神经。我爷爷就这样在河沿边站了一会,他先前脑子里的那种冲动的气焰,忽然就消失不见了,还有他那颗充满愤怒的生长着火苗的心田,居然也软塌塌地没了力气,火苗也一个一个熄灭了。
这时候,我爷爷才明白,他是怕死的,他真的是没有勇气跳进那激流勇进的黄河了。原来死也是需要勇气的,不是嘴说说就能实现的。那是我爷爷第一次明白了人世的一些道理,也是他第一次对黄河生出了一点畏惧之心⋯⋯
那时候,我爷爷不想跳进黄河了,但也不想回家去。他在河岸上迈着八字步,摆来摆去的,当然是希望我曾父来找他,他好有个台阶回家去。但是他在河岸上摆了几个时辰的八字步,我曾祖父也没有出现。
那时候河水真的很大,河床很宽,没有桥,没有船,偶尔看见有一只羊皮筏子飘在河面上。河风也很大,河风吹过的时候,能听到河水呜呜地怪叫声。
我爷爷是听惯了这声音的,他不怕河水的怪叫声,他怕的是家里被划为富农。他知道家里被划为富农,都是我曾祖父造成的。那一天,他恨死了我曾祖父,他恨自己为什么成了他的儿子,他恨我曾祖父怎么成了他的爹。他恨来恨去的,还是恨自己有个富农身份。
那天在黄河边,我爷爷终究没有等来我曾祖父。但在太阳落到西边的河面上时,我爷爷还是等来了我曾祖母,他的眼泪一下子哗哗啦啦流了下来,他不想让我曾祖母看到,赶快抬去衣袖擦去了他那不争气的眼泪。
我曾祖母是个小脚老太太,在很多年前的那个黄昏,她刚刚串亲戚家回到村口,就听村里人说我爷爷去跳黄河了,跳了大半天,都没跳到黄河里去。村里人是当笑话讲给我曾祖母听的,我曾祖母本来是想回家找我曾祖父算账的,后又想想,还是去黄河边把我爷爷带回家,好好教训一下这对活宝。
我爷爷看着我曾祖母挪动着小脚迈着小碎步,远远地向他走来,身上还披着一层落日的余晖。他觉得很温暖,急忙擦掉眼泪,又站到了河沿边,做出跳河的架势……
我曾祖母没有被我爷爷摆出的跳河的架势吓到,她还是优雅地迈着她的小碎步来到了我爷爷的身边,一屁股坐在了河沿边。她坐下后,伸手拉我爷爷坐在她身边。她说:"你是家里的福星啊,不是你败家,家里这次注定会被划成地主,划成富农,这已是祖上有德了!"
我爷爷听我曾祖母这样说,他想想也是,就家里的那些财产,要不是被他败光,家里现在就是大地主了。这样一想,我爷爷心里就舒坦了一些。但他心里还是恨我曾祖父,他目光恶狠狠地盯着不远处的那几亩上好的黄土地说:"哼,要不是爹爹死守那几亩好地不放,家里会被划成富农吗?"
我曾祖母也看着远处的那几亩地,那里种植了一片稻谷,金灿灿的。这片金灿灿的黄,在以前是一个家庭的荣耀。可是现在,就是因为这片金灿灿的黄,家里成了我爷爷讨厌的富农。我曾祖母不由得叹了口气,她对我爷爷说:"你现在怨谁也没用,那一片金灿灿的地,就是个长粮食的地,再过上几十年,上百年的,也许那片地就不长粮食了,那么,那片地又会变成什么呢?这是谁也不知道的事。你爹爹他不是神仙,他以前也不知道,他守着的那几亩好地,现在把家里变成了富农。那你又怎么去怨他呢?"
在我曾祖母说话的时候,一阵河风吹过,吹刮了我爷爷的头发。他的头发又黑又直,又粗又硬,就那样竖在天空下久立不倒。我曾祖母看到他竖起的头发,就觉得我爷爷并没把她的话听到心里去。她心里又是一阵叹息,伸手把我爷爷的头发抚平,就站起身拉我爷爷回家去。
我爷爷跟在我曾祖母的身后,走过河边的小道,走过我曾祖父守下的那几亩上好的田地。在走过那片黄灿灿的稻田时,我爷爷狠狠地多踩了几脚,踩倒了几窝稻谷,好像那些稻谷就是我曾祖父的替身一样。我爷爷对着那些稻谷发泄着他的不满,但他永远也不会想到,那几亩上好的田地,在经历了岁月的变迁后,会有着怎样的命运。
那时候的我爷爷,就是脑袋开了花也不会想到, 我曾祖父守着的那几亩上好的田地,在经历了几十年公有制及生产队的管理后,又在包产到户政策的引导下,那些田地竟然又被分到了我父亲的名下。那个时候,我曾祖父早已不在人世,不知道这是上天的眷顾还是命运的使然,反正我父亲幸运地又拥有了这片土地。
当我父亲分到这几亩地时,我爷爷居然对我父亲说:"你又分到那几亩地啦?那地里住着你爷爷的魂,有他在那里守着,你看看会不会把你苦死?"
我父亲知道我爷爷曾为家里划为富农的事恨我曾祖父,但我父亲还是喜欢黄河边的那几亩地,他不怕吃苦,就怕没地。我父亲种着这些地时,会想起许多事,想起我已经过世了的曾祖父。后来,那些事便都点点滴滴地串了起来,成为了我们家族故事的一部分……
二
据我奶奶讲,我曾祖父在旧社会是个标标准准的有钱人。他家住着一个大宅子,门前有两个粗大的柱子,比喻顶天立地。他家有粮仓,粮仓里的粮食几辈子都吃不完。他家还养了一群牛耕地,养了一群驴拉车,养了一群鸡下蛋,养了几头猪吃肉,养了几条狗看家护院。
可是,就在这样一个富得流油的家里,却生活着一个勤劳节俭的男人,这个男人就是我曾祖父。我曾祖父是独子,从小就下地干农活,练就了一副好身板。他每顿要吃三碗米饭一碗肉,扛一麻袋粮食也能健步如飞。但他又是出了名的"抠门",村里的人都私下议论,他是少爷的名头长工的命,只不过他是为自己家里扛活。
那时候家里地多,曾祖父却舍不得花钱雇别人干活,总是黑天白夜自己干。有时候他上山砍柴,怕太阳把自己的衣服晒破,他就把衣服用土埋起来,光着膀子砍好一车柴,拉车回家时再把衣服穿在身上。当时田家坡村的人看见他老穿的是新衣服,就认为有钱人是不会穿旧衣服的。其实,只有我曾祖母知道,他衣服里面的皮肉已被太阳晒成了焦黑色。
就是他后背的这一片焦黑色,让我曾祖母开始讨厌他。我曾祖母先是讨厌他的后背,然后讨厌他的整个人。她看见他吃三碗米饭,她就讨厌他,她看见他吃一碗肉,她也讨厌他。她看见他拉着车子出去砍柴,她就在心里咒骂:"抠门"鬼,让太阳晒死活该!她看见他拉着一车干柴回来,她就躲进屋里,不想见他。她讨厌他,却说不出口,只能在心里讨厌。
我曾祖母是个大家闺秀,她父亲过去在旧政府里当过一个小官僚,后来家道中落,全家回了农村。曾祖母家住在黄河的对岸的一个小村子里,她是经媒说之言和我曾祖父结了亲。据说她嫁给我曾祖父的那天,天降大雨,黄河发大水,河水都已上岸了,但她还是坐着羊皮笩子飘过河来,和我曾祖父成亲入了洞房。
那时,我曾祖母没见过我曾祖父,她戴着红盖头穿着红衣红裤嫁给我曾祖父时,可能心里也充满了火焰般的喜气和美妙的幻想吧!可是,等她嫁给我曾祖父开始过日子后,她才发现我曾祖父不是她的筷子不是她的碗,也不是她盘中的菜。她看不上他的节俭,看不上他打柴怕晒坏了衣服而让皮肉受罪的行为,她还看不上他不雇伙计干活自己去地里流汗的苦巴巴的样子。那时候,她觉得她嫁的不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她嫁的是大户人家的一个伙计。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我曾祖母在生下我的爷爷后,突然性情大变,没了以往的隐忍和大度。她常常一个人跑到黄河边哭鼻子,还哼着她自编的"黄河九十九道弯"的小曲。她的泪水掉进黄河里就不见了踪影,可她固执地认为,那一河的河水都是她的眼泪。有一次,她在黄河边哭够了唱够了,竟然神情恍惚地走下了河,幸亏那是黄河的浅滩处,不然她早被河水卷走了。也幸好当时有人在黄河边耕地,就把她从河里捞了上来,送回了家。
从她下了一次河后,她的胆子明显变大了,她开始明着嫌弃我曾祖父,她不和他一起吃饭,她不和他在一起住,她还偷偷地抽上了大烟。那时候的大烟叫"土烟",谁想抽就抽,官方不禁,民间不管。我曾祖母在村子里就能拿粮食换到,一老碗米就能换指甲盖大的一点。
那时候我爷爷才一岁多,但她对这个孩子也没我曾祖父上心。她把孩子完全扔给我曾祖父,每天不是坐在窗前哼小曲,就是跑到黄河边哭鼻子,要么就是躲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去抽大烟。她常常偷了家里粮仓里的粮食去换大烟,鬼鬼祟祟的样子引起了我曾祖父的注意,我曾祖父便跟踪了她,知道了她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曾祖父大怒,狠狠地打了曾祖母一顿,断了她的经济,不让她靠近粮仓,对她讨厌到了扱点。可是我爷爷是我曾祖父的心头肉,他为了我的爷爷,便打消了休掉我曾祖母的念头。曾祖母挨了一顿打后,她的头脑清醒了许多,知道我曾祖父如果休了她,她将无处可去。她便跪着给我曾祖父保证,从此不再沾大烟。
自从知道我曾祖母吸大烟后,我曾祖父便和她分房而睡了。在他的意识里,吸大烟的都不是人,都是鬼,我曾祖母就是个女鬼,专门来他家败家的。他讨厌她,恨不得把她掐死,他其实几次都想下手了,是我爷爷的哭声唤回了他的神志,让他最终没有下手。
据说就是那个时候,我曾祖父到山上去打柴的时候,他听到一个姑娘在后山的山头唱山歌,那歌声嘹亮得飞到了碧蓝的天空,又飞到了我曾祖父的耳中,其实是飞到了他的心中。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曾祖父忽然动了娶小老婆的心思。
自动了这个心思后,我曾祖父烦躁痛苦,坐立不安。在他看来,我曾祖母吸大烟是败家的行为,他娶小老婆也是败家的行为。一个家里男人女人都败家,这是我曾祖父难以面对的事,也是他无法容忍的事。他是不想败家的,他此生的目标就是让家里更加兴旺发达。可是他的女人要败家,他也不得不另娶个顾家的老婆。
这件事我曾祖父纠结了半年之久,之后他自己说服自己,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他娶小老婆不是败家,是为家里开枝散叶,人丁兴旺。据说他每天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话,说了整整一个月后,他终于说服了自己,当下便决定用五担粮食娶那个在后山唱山歌的姑娘做小。
曾祖父没见过那姑娘,只听过她唱山歌。她的嗓子很清亮,唱出的山歌像百灵鸟一样优美动听,想必她的人也很畅亮很利索吧,干活也是一把好手吧!这就是曾祖父当时对娶小老婆的认识,他不是从一个男人角度去想这件事,而是从一个家庭的角度去决定了这件事。
这件事曾祖父没有征求我曾祖母的意见,他决定下来后,就差人送了五担粮食到后山,找到了唱山歌姑娘的家,敲定了娶亲的日子。之后,曾祖父就在家里的饭桌上公布了他娶小老婆的事。
当时我曾祖母听了后,脸上没什么表情,随后便"呱唧呱唧"鼓起了掌,还夸我曾祖父是个好汉子。其实她心里是不舒服的,但她的把柄捏在我曾祖父的手里,她只能顺着他,给他撑面子。
村里人听说了这事,都觉得不可思议。大家觉得像我曾祖父这样节俭的人,肯花费五担粮食娶一个姑娘做小,那这姑娘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村里人议论纷纷,说那姑娘不是美若天仙,就是个狐狸精转世,大家伸长了脖子等着我曾祖父娶亲的日子。
那时候,也就是旧社会,有钱的男人是准许娶几个老婆的。但我曾祖父一直是不愿意娶小老婆的,因为他节俭贯了,怕娶小老婆费钱。可这次我曾祖父居然狠下心来娶小老婆,这是为什么呢?外人自然是不知道的。
据说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天气里,曾祖父用一头扎着红色头花的小毛驴驮回了他的小老婆。他的小老婆长得壮实,小名叫胖丫。胖丫的皮肤像黑豆,眼珠子也像黑豆,穿了一身红衣服,鼓鼓的像个红灯笼。看她粗糙的皮肤和那双大脚,就知道她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她确实还是孩子,据说只有十六岁,只是身子骨结实得像头牛,看上去比了实际年龄要大许多。
娶亲的那天,村里人冒雨来到我曾祖父家的大门外围观。大家看后议论纷纷,说我曾祖父是个小气鬼,连老天爷都不愿意成全他,偏偏在他娶亲的日子里下起了雨。还说我曾祖父不是娶小老婆,而是娶了个像男人一样的壮劳力。大家摇头叹息,不知是为我曾祖父叹息,还是为他们自己叹息。
曾祖父低调结婚,没有摆酒席,只在家里做了几个菜,请家族里的那几个徳高望众的老人来吃了一顿饭。据说吃饭的时候,胖丫给我那个抽大烟的曾祖母敬茶,茶没端好挨了我曾祖母的一个耳光。我曾祖母那个瞬间突然一改往日的病态,显得威风凛凛。她打胖丫的耳光响亮极了,连院门外看热闹的村民都听见了。有的村民开始为胖丫担心,担心这样一个粗糙的女人,怎么能讨男人的欢心呢?刚过门就被大老婆打,以后的日子可咋过呢?
那天,我的曾祖母用尽全身力气打了胖丫一巴掌后,就病倒了。她以前身子骨就弱,碰上阴雨天,身体的各种病灶都翻江倒海,好像老天爷要收走她的命。她躺在炕上整天哼哼,还云里雾里说着一些不吉利的话,仿佛要告别这个世界似的。
胖丫是个实心肠的人,她看见自己把我曾祖母气病了,就觉得自己闯了天大的祸,不知道该怎么办。虽然我曾祖母打了她,但她认为是应该的,谁叫她嫁给人家的丈夫呢?胖丫不计前嫌,日夜侍候在我曾祖母的病床前。她人长得粗壮,心却很细,很会察眼观色,又会照顾人。加之她干活踏实,天天给我曾祖母炖鸡汤喝,我曾祖母便不再使大老婆的手段为难她。
我曾祖母一直病着,胖丫也就就白天黑夜地侍奉在她的身边。这没办法,乡村就是这个礼,说明胖丫是个好女人,是个顾全大局的女人。那段时间,我曾祖母天天喊着"放命",胖丫也就天天手忙脚乱的,顾不上和我曾祖父圆房。
我曾祖父心里生闷气,又不好说出来,只能天天上山砍柴打发时间。有时碰上村里的人,他就诉苦,说他不是娶小老婆,而是给病秧子大老婆娶了个小丫环。村里人就笑他,说他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村里人都只有一个老婆还养不活,他都两个老婆了还诉苦,还让村里的男人活不活?
村里人多嘴杂,大家把我祖父的婚事当笑话传,还说我祖父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大老婆不仅打小老婆,还让小老婆侍候大老婆,男人娶个小的屁事不顶,都成了女人的事。结果这些笑话传来传去的,就传到了胖丫娘家的村子里,传到了胖丫的旧情人拴柱的耳朵里。原来,胖丫在后山村和拴柱是一对,她家为了五担粮食逼她给我曾祖父做了小。
拴柱是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胖丫本来是他的相好,但他家里穷,娶不起胖丫。胖丫的爹娘为了那几担该死的粮食,就把她嫁到了田家坡村。拴柱本来以为胖丫是嫁到有钱人家是去亨福的,谁知道刚当了新娘就挨了打,还被当丫环使唤。
这些风言风语经过人们的添油加醋,胖丫简直就生活在水深火热里。拴柱听了后眉毛倒立,七窍生烟,立马就纠集了后山村的十几个壮小伙子,扛着锄头,拿着铁锹来到了田家坡村的村口,嚷嚷着要把田家坡村给踏平了。
小伙子都是楞头青,他们个个脸上都长着青春痘,来势汹汹,好像是田家坡村的人全体得罪了他们,他们是来拼命的。他们扬言要和田家坡村的人干一仗,要给胖丫出气。他们嚷嚷了一会,顺手就把村口的几棵柳树给砍倒了。
拴柱的本意不是这样,他只是来找我曾祖父讨个说法的,或者是来给胖丫争口气的。但是他带来的人说说话话就砍了田家坡村口的树。他知道,他把这件事闹大了,这事已从我曾祖父的事演变成了田家坡村的事。也就是说,他得罪的不是我曾祖父一个人,而是得罪了田家坡村的全部村民。
这时的拴柱有些害怕,他喊后山村的小伙子们回村。可是就在这时,田家坡村的壮小伙在好事者的带领下已提着刀棍冲到了村口,和后山村的那些壮小伙对峙起来。他们喊着赔他们的树,后山村的小伙子却喊着还他们的胖丫。天边都不退让,两边都虎视眈眈的,方都像要把对方吃掉一样。
那时,我曾祖父也混在田家坡村的壮小伙中,他对着后山村的壮小伙怒目而视,尤其是对胖丫的那个相好拴柱,他恨不得一口把他吃掉。他对着拴柱吐了几口唾沫,骂他是"穷鬼"。
这时候的拴柱,已没了退路,他只能硬着头皮冲上前,他也对着我曾祖父的方向吐了两囗唾沫,恨恨地说:"我们是胖丫的娘家人,听说胖丫挨了打,我们今天来就是要领胖丫回后山村的!"
我的曾祖父也冲上前咆哮:"胖丫是我用五担粮食换来的,你们休想领走!"
田家坡村的壮小伙也跟着喊:"粮食呢?先把五担粮食拿来!拿来呀,怎么拿不出来呢?拿不出粮食想耍横呀?你们横,我们比你们更横,要不你们试试看!"
后山村的人自然是拿不出粮食的,因为五担粮食在胖丫的爹娘家,胖丫的爹娘并没有参与其中,他们也不想来为女儿讨公道。拴柱有些理亏,但他又不甘心,他说胖丫在田家坡村受了委屈,后山村的人就得管这事。
两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他们还在中间划了一道线,双方只许对峙着谈判,一直等事情谈出个眉目。如果哪一方跨过中间的线,另一方就会先动手打人,打死打伤都是活该,不得再找麻烦。两方都同意遵守约定,他们一连几天都在打嘴仗,话越说越狠,愤怒的火焰在各自的天灵盖上燃烧,群殴一触即发……
田家坡村和后山村将要打群架的事传到了我曾祖母的耳中,我曾祖母拖着有病的身体到村口看了看。她看到后山村的那些壮小伙挥舞着手中的铁锹和锄头,眼睛里冒着绝望的火苗,个个像恶狼一样随时准备扑向田家坡村的人。我的曾祖母听说这伙人已在这里对峙了十天后,她叹着气说:他们是想争口气,不争馒头争口气,这伙人身上全是力气,身上还冒着火苗,谁惹他们谁就是瓜娃子!
据说当时我曾祖母在田家坡村的人群中找到了我的曾祖父,她让他回家去,他不回。我的曾祖母说,家里没柴烧了,要么她拿钱到集市上去买,要么我曾祖父上山打柴。曾祖母说完这话就转身走了,她走得雄纠纠气昂昂的,好像病一下就好了。
我的曾祖父听说要拿钱到集市上买柴,他心里就感觉到一种割肉般的疼痛。他思前想后,还是从人群里悄悄溜走了。他要上山去砍柴,在他的记忆里,家里烧的柴还从来没拿钱买过。他若看见村里人谁拿钱买柴,他就会说人家是败家子。还拉住人家讲一通大道理,说山上的柴砍不完,人的力气用不完,自己砍柴自己烧,还为家里省了一笔钱!
我曾祖母知道我曾祖父的软肋,她把他支到上山砍柴后,她就带着胖丫来到了村口。我的曾祖母说她做主了,她要把胖丫还给拴柱,他让后山村的那些壮小伙子把胖丫带回去。这时,胖丫却对着后山村的人喊:"栓柱,你听着,我嫁到了田家坡村,我生是这个村的人,死是这个村的鬼!你们回吧,我是不会跟你们回去的。你们不讲信誉,我是讲信誉的,我要让全天下的人看看,我胖丫是值五担粮食的。"
拴柱听了胖丫的话,一下便泄气跌坐在了地上。他全身无力,真的感觉自己的身子骨轻飘飘的,一点重量也没有。
田家坡村的人听胖丫这样说,全都举起了刀棍"噢噢噢"喊了几嗓子,他们感到了获胜的喜悦,他们得到了心灵的极大满足,之后他们就陆陆续续说笑着离去。
我的曾祖母看田家坡村的人散了,她也没理睬胖丫,就自个转身回家了。她留下胖丫一个人对付后山村的那些人,她想我曾祖父打柴回来就有好戏看了。等我曾祖父打了一车柴回来,我的曾祖母就让他到村口去看戏。我曾祖父看我曾祖母表情怪怪的,他也懒得和她说话,放下柴车就向村口跑去。
当我曾祖父跑到村口时,正看见拴柱和胖丫抱头痛哭,其他的人都不见了踪影。我的曾祖父上前就和拴柱打了起来,他恨这个穷小子来抢他的胖丫,他还恨这个穷小子让他丢脸。他一把上去就抓住了拴柱的耳朵,把拴柱的耳朵撕了个口子,弄得他那双打柴的手一片血红。
拴柱一翻身,把我曾祖父压在身下,扇他耳光。我曾祖父自然打不过拴柱,他疼得嗷嗷乱叫。还是胖丫给拴柱跪下,求他回到后山去,不然她就去跳黄河,一死百了。拴柱听胖丫要去死,这才放过了我的曾祖父。
拴柱放过了我曾祖父,我曾祖父却不想放过他。我曾祖父起身时抓了一把黄土朝着拴柱的眼睛扬去,拴柱被黄土眯了眼,叫喊着向黄河边跑去,他是去用黄河水清洗他的眼睛。
拴柱走后,我的曾祖父举起手想打胖丫,但他的手在空中晃了晃,便索然无味地又收了回去。他转身离开村口,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他的腿好像被绑了两个沙袋,越走越慢。胖丫不敢说话,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到了家门口时,我曾祖父的脚踩在了一颗小碎石上,差点绊倒。胖丫忙上前扶她,他摔开了她,神情恍惚地去屋里看我的爷爷。
那天我的曾祖父没有打胖丫,但自从那天后,他像是换了一个人,有点脱台换骨的样子。也是从那天过后,他便和胖丫圆了房。他似乎是把家的重担全都交给了胖丫,他派给她了许多农活,连上山打柴这样的事也派给了她。
此后,我的曾祖父再也没上山打过柴。他不上山打柴,他也不下地干活。他成了家里的甩手掌柜后,成天唯一做的事就是带着我的爷爷到处玩。那时候,我爷爷才三岁多,正是玩的年龄。
三
我爷爷三岁多的时候,聪明伶俐,活泼好动,小小年纪就成了家里一颗耀眼的星星。我曾祖父更是把他当星星一样宠着,经常把他架子脖上玩,还把他驮在背上玩。我爷爷笑,我曾祖父就笑,我爷爷哭,我曾祖父就罚全家喝一天的米汤。
我爷爷五岁的时候,家里来了位亲戚,亲戚看我曾祖父这样宠儿子,就皱着眉头说:"你看你把儿子惯成啥样了?你说这世上谁会这样养儿子?"
我曾祖父嘿嘿嘿地笑着说:"我就这样一个儿子,我不宠他谁宠他?"
亲戚有些生气,亲戚说:"你不是娶了个小老婆吗?你可以再生个儿子啊,谁说你就一个儿子了?"亲戚说完,看着我爷爷正抱着我曾祖父的腿哭闹,说是要去树上掏鸟蛋。亲戚就又接着说:"我看你这儿子,你宠得都要上天了,你看看他,上房揭瓦,上树掏鸟蛋,什么不会?就差去赌钱了!"
说完这话,亲戚就气愤地离开了。亲戚虽然走了,他的话却种在了我爷爷的脑子里。我爷爷居然不去掏鸟蛋了,他哭着喊着要去赌钱。他不知道什么是赌钱,但他从那位亲戚的话里听出了一点意思,那就是他什么都玩了,就是没有赌过钱。他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就是要去赌钱。
于是,从那天开始,我曾祖父就天天挑个担子,前面筐里挑着银元,后面筐里挑着我的爷爷,父子俩摇头晃脑穿过村里人惊愕的目光,向着村东头的那个赌场而去。
我曾祖母刚开始还追在我曾祖父身后骂,可是她根本骂不回我曾祖父,她就跑到黄河边哭鼻子。那时胖丫正在那几亩地里干浓活,看到我曾祖母在河边哭,她就放下手中的活,来河边劝我曾祖母回家去。她说河风大,吹在我曾祖母头上,她怕我曾祖母感冒发烧。
河风吹过,我曾祖母感受着来自胖丫的那份关心,她冰冷的心开始有了一丝暖意。那丝暖意就那样在黄河边铺展开来,延伸到很远的地方。我曾祖母被这铺展开来的暖意重新包裹起来,她内心的坚冰慢慢融化开来,她心中的太阳也重新升了起来。
她伸出了她的手,紧紧地抓住了胖丫的手,像是要从那双比她年轻的手里获得更多的力量。也许,这便是上帝对她关上一扇门时,又为她打开了一扇窗户,而胖丫就是她的一扇窗户。她从这扇窗户里,看到了另外的风景。
此后,我曾祖父带着我爷爷去赌钱的时候,我曾祖母再也不追着他们去骂了。这样的情景她宁愿从心里抹去,也不想让村里人看笑话了。
我爷爷去赌钱,这样的事在村里炸开了锅。村里人都议论纷纷,说我的曾祖父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疯了。天下哪有当爹的带着五岁的儿子去赌钱的?简直是天下奇闻,前无古人 ,后无来者。只有像我曾祖父这样的有钱人,才干得出这样不着调的事!
村里人的闲言闲语,都指向了一件事,那就是我曾祖父中邪了,发疯了,才干出这样荒唐的事。有的还说是胖丫的那个相好拴柱,把我曾祖父的脑子打坏了,我曾祖父带着儿子去赌钱,就是一件没脑子的事。
村里人说啥话的都有,我曾祖父听到了,就骂村里人是闲吃萝卜丝淡操心。他说他脑子没坏,他就是不想让我爷爷哭闹,他才带他去赌钱的。他还说我爷爷聪明,赌钱赢得多输的少。由于我曾祖父溺爱我爷爷,别人说什么话他都听不进去,他就那样天天挑着担子,担着我的爷爷和银元去赌场赌钱,忙得不亦乐乎。
我曾祖母听到村里人的闲话,又看到父子两个这样败家,她也相信我的曾祖父中邪了,不然,他怎么会从一个节俭的男人变成一个败家的男人呢?我曾祖母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她就从外面请了一个道士来家里做法事驱邪。她想我曾祖父要是中了邪,道士应该能救他。
道士在我曾祖父家里敲锣打鼓念了三天经,最后还是叹着气告诉我曾祖母,说要想让我的曾祖父回头,只能让胖丫再给我曾祖父生一个儿子。不然的话,那对父子会把这个家败光的。
我的曾祖母听了道士的话后,她就天天盯着胖丫的肚子看,她希望胖丫的肚子能争气,赶快给我曾祖父生一个儿子。这样也许我曾祖父能够迷途知返,我爷爷也就得救了。可是胖丫虽然和我的曾祖父住在一起,但她的肚子一直平平,没有任何生孩子的迹象。
我曾祖父娶了小老婆,也并没有停留在温柔乡里,而是依然宠着我爷爷,恨不得把我爷爷宠到天上去。我曾祖母请道士来家里做完法事后,以为我曾祖父会有所收敛,可是他依然带着我的爷爷去赌钱,而且赌资数目越来越大,震惊十里八乡。五岁的男孩赌钱本来就臭名远播,而我曾祖父对我爷爷是有求必应,要多少赌资就给多少,毫不含糊。
在那些年里,我曾祖父挑着担子走在黄河边的那条小道上,前面担着银元,后面担着我爷。那样的风景,多少年来都定格在田家坡村人的脑子里,让他们一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那是穷人对富人的一种恨意,只不过像河风吹过一样,没有凝聚成形,一阵聚一阵散的,散了也就散了,聚了也就聚了,最后都如河风一样没了踪影。
那时候,胖丫每天天不亮就起身上山给家里砍柴,砍柴回来就下地干农活,晩上还要给牲畜准备草料。她像个陀螺一样不停地转,好像从来也停不下来。也许我曾祖父给她家的那五担粮食太沉重了,她只有不停地干活,加倍地种出新的粮食,才能抵得上那五担粮食的重量。
我曾祖母以前是不关心胖丫的肚子的,自从她听了道士的话,她就对胖丫的肚子关心起来,也许她是关心一个家族的命运。有一天,她心情不好,她就把胖丫骂了一顿,还说胖丫一年后要不生出一个男孩来,就回娘家要回那五担粮食。胖丫知道那五担粮食早进了弟弟妹妹的肚子,她这辈子也要不回那五担粮食了,她只能天天向上天祈求,盼着自己的肚子争气,一年后生出个儿子来。我曾祖母还把那位道士的话转述给了胖丫,说如果胖丫不赶快生个儿子,我曾祖父家就会败落。
胖丫对我曾祖母的话深信不疑,她不想让这个家败落,她要想方设法保住这个家的兴旺发达。多年以后,也就是新中国成立后,胖丫上了村里的扫盲班,识了一些字,懂了一些道理,她才意识到,当年那位道士泄露的是天机,天意如此,她再怎么努力,也无法逆转天意。
四
胖丫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这成了我曾祖母的心病。但她心里明白,这种事急也没办法。
自我曾祖母把扭转家庭命运的希望寄托在胖丫的肚子上后,她对胖丫就好了起来,每天吃饭,给我曾祖父一碗肉,也会给胖丫半碗肉。胖丫每天把半碗肉吃进肚子里后内心都会充满愧意,她怕自己吃了肉还是生不出儿子,她没办法给我曾祖母交待。
一年过后,胖丫的肚子还像冬天的田野一样平坦。我的曾祖母训斥胖丫,逼她回娘家要那五担粮食。还吓唬让我曾祖父把她休了,另娶一房。
胖丫跪在我曾祖母面前,哭着说她为生儿子想过无数办法,可是天不随人愿。她真的是很努力了,她也真的是想生个儿子。因为她有了儿子,她在这个家里才有指望。胖丫边说边用自己的拳头捶着自己的肚子,像是要把自己的心扒开让我曾祖母看。
据说从那一年开始,我曾祖母就带着胖丫到处寻医问药,也到处寻仙拜佛,就是为了让胖丫能怀上个男孩子。为了能让胖丫怀上孩子,我曾祖母还在寺庙里给菩萨塑了金身。
这是那个年代的女人心中的所有希望,不仅是我曾祖母和胖丫,还有许许多多的妇女。她们管不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就只能寻求外援的帮助。
随着我的爷爷一岁一岁长大,他的赌性越来越强烈,欲望也越来越深,赌资一度庞大到惊人的数目。等我爷爷十三岁的时候,我曾祖父库房里的白银已所剩无几。
看着我的曾祖父开始着手卖地,我曾祖母望着胖丫依旧平坦肚子放声大哭。那天她哭了很久,她哭胖丫的肚子不争气,她哭自己的儿子成了赌棍,她哭自己没本事。那些年,她不惜花重金为胖丫求子,求来求去,却还是一场空。万般无奈的曾祖母,又去找那个给家里做了法事的道士。
道士说毛病不在胖丫身上,而是在我曾祖父身上,并给了我曾祖母一个偏方,说我曾祖父只要按这偏方熬中草药喝一个月,再和胖丫同房,胖丫就会怀孕。道士的偏方,又给了我曾祖母新的希望。
但是,道士的偏方只是个偏方,要用五十多种中草药才能配齐。我曾祖母为了配齐偏方上的中草药,竟然到离家很远的牛头山上住了一个月。她住在那里的一个寺庙里,求南来北往的香客给她带中草药,她再断断续续把草药托人带回家。
胖丫就在家里负责熬给我曾祖父熬药,侍候我曾祖父喝药。我曾祖父不喝,胖丫就给他拌在饭和菜里。谁知我曾祖父却那个偏方害惨了,突然就上吐下泄死去活来,等我曾袓母从牛头山上下来后,我曾祖父已经气息奄奄,好像就剩了一口气,好像就是等着要和我曾祖母见最后一面。
不过,我气息奄奄的曾祖父还是在郎中的全力抢救下,总算缓过一口气来。当他知道是自己的大老婆和小老婆联手整治他后,他走到院子里仰天长叹,泪水纵横。
从那以后,我曾祖父开始托人到处给他十五岁的儿子提亲。媒人托了好几个,礼物送去一大堆,但因我爷爷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赌棍,没有谁家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小赌棍当媳妇。到处都说不上媳妇,我曾祖父偷偷地哭,我爷爷却笑嘻嘻地对别人说:"我才不娶媳妇呢,媳妇都是不会下蛋的母鸡!"
我曾祖母听他这样说,就拿扫帚追着他打,他跑到胖丫的身后,我曾祖母的扫帚就落在了胖丫的头上。胖丫的额头被扫帚划出了血痕,那血滴一点点渗出来,吓得我爷爷怪叫着跑出了家门。
那时候,胖丫看着我爷爷跑走的身影,她突然对我曾祖母说,她要回娘家为我爷爷说一门亲事。我曾祖母扔掉手中的扫帚,她盯着胖丫额头上的血迹想了一会儿,像是下了多大的决心似的,终于冲着胖丫点了点头。
我曾祖母同意了,我曾祖父也觉得这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他赶快让胖丫带着七担粮食回娘家去给我爷爷说亲。胖丫回娘家十天后,就带着她的侄女小凤回来了,她说小凤同意这门亲事,小凤的爹娘愿意把小凤嫁给我爷爷。
小凤只有十四岁,她也长得胖乎乎的,浓眉大眼,高鼻梁,编了两个长辫子,扎着两根红头绳。因为家里需要那七担粮食,她就嫁给了我的爷爷。她姑姑嫁的是我曾祖父,她嫁的是我爷爷,爹妈说这是亲上加亲,她嫁过来不会受欺负。小凤就相信了,她是高高兴兴嫁给我爷爷的,有她姑姑在,她什么也不怕。
我爷爷和小凤结婚后,只新鲜了几天,便又天天混迹于赌场。小凤也就是我的奶奶,她当时年纪小,对家里的事也不是太上心。那时候,我曾祖父开始卖家里的地供我爷爷赌博,我奶奶还得每天到赌场给我爷爷送饭。我奶奶有次送饭迟了,我爷爷就追着打我奶奶,我奶奶便向着村南边的一片树林子里跑去,结果后来就失踪了。
我奶奶小凤穿过树林看到有一座山,那山不高,有一个山沟。我奶奶就顺着山沟跑去,跑了一会发现有一个山洞,她就躲进了山洞。我爷爷追过小树林,找不见我奶奶,他就又回了赌场。他回到赌场后就完全忘记了我奶奶,他嫌我奶奶麻烦,就一门心思地赌钱,赌了个天昏地暗。
家里两天不见我奶奶,就问我爷爷。我爷爷说他把我奶奶打跑了,他还说女人真不经打。家里人慌了,这才开始四处寻找我奶奶,还到我奶奶的娘家去找,一连找了几天都没找到。
小凤失踪后,我曾祖父听说是我爷爷打了小凤,小凤才不见的。我曾祖父气得胡子都竖起来了,但他还是舍不得骂我爷爷,就断了我爷爷的赌资。其实,那时家里的地已快被卖完了,家里的粮仓也没多少粮食了。
那些天,我奶奶小凤怕我爷爷打她,就一直躲在山洞里不回家,渴了饿了就摘山上的野果子吃。小凤从小就上山砍柴,下河摸鱼,吃遍了野菜和野果,她知道自己饿不死,她就不想回家了。
到了第六天,我奶奶小凤又出去摘了一些野果拿回洞里,她躲在暗处吃野果。这时她突然看见我曾祖母走进了山洞,她以为是来找她的,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她的身子嗦嗦发抖,缩成了一团,野果也不敢吃了。她两眼瞪着我的曾祖母走进山洞,她甚至看见我曾祖母的一双大手伸过来抓她的头发⋯⋯
可是,我曾祖母的手并没有伸过来抓小凤。她只是径直走到一个阴暗的拐角,从一堆乱石中摸出了一个长烟管,然后,她便坐在哪里㖔云吐雾。小凤认识那个长烟管,据说叫大烟管。她在娘家时,村里有一个大烟鬼就拿那东西抽烟,结果抽死了。小凤惊得差点叫出声来,她拼命地拿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吧。
我曾祖母抽大烟一直是小打小闹,自从我曾祖父为这事娶了小老婆后,她就没在家碰过那玩意。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抽大烟,尤其不想让胖丫知道。当然,她也怕我曾祖父休了她,在家里便表现出她戒了抽大烟的样子。后来实在忍不住了,为了抽一口,她就把那东西藏在了山洞里,过上几天,便来山洞里抽上几口。她以为这是她的秘密,不会有人知道。
我奶奶小凤一直躲在角落里,她看着我曾祖母抽完一管大烟后走出了山洞,她吓得瘫坐在地上。我奶奶在山洞里躲了半个月,饿得头昏眼花,但又不敢回家。就在她刚想着要回娘家的当儿,山洞中又走进来了一个男人。小凤赶紧躲了起来,她顺着洞口的光线打量来人,竟发现进来的是自己娘家村里的那个叫拴柱的男人。
小凤知道,自己的姑姑胖丫曾和这个男人相好过,后来,胖丫嫁给自己的公公爹当了小老婆后,拴柱还领后山村的人闹过几天。小凤不知道拴柱来这个山洞干什么,她想会不会是娘家人打发拴柱来找她的。她这样一想,眼睛便热乎乎的全是泪。婆家人不管她,娘家人要是也不管她,她真的是没活路了。
就在小凤想起身和拴柱打招呼时,又有一个人进了山洞。小凤只好又躲了起来。我奶奶小凤看到她的姑姑胖丫走进了山洞,她真想扑到胖丫的怀里大哭一场。
可是因为有拴柱在,小凤就躲在一边没出来,她想看看情况再说。她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来私会的还是来找她的,她不敢出来见面。
胖丫和拴柱在山洞里了坐了大约半个时辰,两个人都愁眉苦脸。拴柱要求胖丫和他私奔,胖丫说她不会和拴柱私奔的,她要想办法找到小凤,她求拴柱帮她找小凤。结果两个人意见不和就吵了起来,最后拴柱负气离去。他离开的时候恨恨地说:"你心里只有婆家没有娘家,你到底存了什么心?你竟把自己亲亲的侄女嫁给了那个小赌棍,你还好意思来找我帮你找小凤?"
拴柱走后,胖丫在山洞里坐了一会儿,突然捂着脸放声大哭起来。她的哭声和她过去的歌声一样,底气十足,声音响亮,竟把山洞震得嗡嗡嗡响个不停,好像把洞顶的土渣都震落了。
我奶奶小凤不忍心躲下去,就从一个黑暗的角落里走了出来。胖丫哭着哭着,突然看见小凤站在她的面前,她惊愕地张大了嘴,随后就死死地把小凤抓住,生怕她又失踪了。胖丫看着失而复得的小凤,又紧紧地抱了小凤一会儿,才拉着小凤走出了山洞,说是要领小凤回家。
我奶奶小凤跟着胖丫回到家里,刚好碰上输红了眼的我的爷爷回家拿钱,他看到小凤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抓住小凤的头发就打耳光。我的曾祖父闻迅赶来拉开了我的爷爷。我爷爷竟躺在地上打滚,他说他不要老婆,他要休了小凤。我曾祖母也出来劝解,她说不能把小凤休掉,休了小凤我爷爷就得打一辈子光棍。
我曾祖父听我曾祖母这样说,就哄骗我爷爷说,小凤是旺夫命,千万不能休,休掉了小凤,我爷爷会有性命之忧。 我爷爷听我曾祖父这样说,脑瓜子转了几 转,就要求我曾祖父再卖掉几亩地,供他去耍钱。 我曾祖父没办法, 就答应了我爷爷。其实那时候,我曾祖父已不想卖地了,家里的那几亩好地,他真舍不得卖。
我曾祖父知道我曾祖母还有些私房钱的,是她当年的嫁妆,那全是些金手饰金碗金勺子之类的东西,反正挺借钱的。这次我爷爷要卖地去赌博,我曾祖父就想了一条妙计,他盘算着今后我爷爷的赌资应让我曾祖母出。我的曾祖父想出了妙计,他就开始跟踪我曾祖母,还把我曾祖母的父亲从黄河对岸接到家里,并在一个合适的时机把曾祖母的父亲引到了山洞,让他看到了他女儿躲在山洞里抽大烟的丑态。
我曾祖母以为,她躲在山洞抽大烟,是躲过了我曾祖父的眼睛,躲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可是她不知道,我曾祖父知道抽大烟的人一下是戒不了的,他也不想让家里其他人知道我曾祖母抽大烟,他便在娶了胖丫后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没再为难我曾祖母,也不再管她抽大烟的事。
我曾祖母抽大烟的事在娘家暴光后,活活把她的亲爹给气死了。我曾祖母的母亲觉得养这样的女儿丢人,就此便和我曾祖母断绝关系。就这样,我曾祖父使了一条妙计,保住了自己的几亩好地,把我曾祖母的私房钱给我爷爷当了赌资。
人算不如天算,我曾祖父用妙计保住了家里的那几亩好地,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家里的一头老黄牛偏偏在这个时候突然死了。老黄牛在家里干了一辈子活,没病没灾的就那样死了,家里人都挤在牛圈里哭,就像哭一位死去的老人。那哭声悲悲切切的飘到外面去,一直飘到了黄河边,和呜呜怪叫着河风融在了一起,随着黄河山向东飘去,越飘越远……
老黄牛是我曾祖父儿时的玩伴,也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老黄牛死后,我曾祖父也是哭了的,他和家里人一齐挤在牛圈里哭,等所有的哭声都飘远了后,我曾祖父让家人都散去,只有他自己独自留在牛圈里陪着死去的老黄牛。
我曾祖父坐在牛圈里不吃不喝三天,之后他就病倒了。病倒后,他差人把老黄牛埋在了黄河边的那几亩好地里,他认为只要自己家的老黄牛陪着自己家的地,那地里的粮食才会年年丰收。
可是,自从曾祖父差人把老黄牛埋在黄河边的那几亩地里后,曾祖父的病就越来越重了。奇怪的是,卧病在床的曾祖父,夜夜都会听到老黄牛的叫声。那叫声一声比一声凄惨,让我的曾祖父惊恐万分,夜夜惊魂。
有一天夜里,已和曾祖母分居多年的曾祖父,突然窜到曾祖母的房间,他抱住我曾祖母说,老黄牛找他来了,他快死了,他要骑着老黄牛到天边去。
我曾祖母看着惊恐不安的我曾祖父,她突然对他充满了同情。她觉得他是心乱了,脑子也乱了,他不知道他是谁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人还是牛,他夜夜做着白日梦,夜夜被恶梦纠缠着,他虚弱不堪,就来找她了,他是来求她救他的。
于是,我曾祖母也抱住了我曾祖父,莫名的恐惧让两个相互厌烦的人,暂时忘记了彼此的恩怨,又在一个屋里抱团取暖了。因为我曾祖母也在半夜的时候听到了老黄牛的吼叫声,但她不敢告诉家里人,她只能说她没有听到,是我曾祖父病了出现的幻觉。
那时候,我曾祖母已经不讨厌我曾祖父了,她也不恨他了。她的私房钱被我爷爷拿去当了赌资后,我曾祖母不知为什么居然松了口气。她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下了这个家。
我曾祖母知道她要守着这个家终老,她便放下了心里对我曾祖父的所有不满,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像安慰一个孩子似的,慢慢地让他安静下来。
那个夜晚天空挂着月亮,圆圆的月亮慢慢地散步,把银色的月光撒在大地上。窗户是糊着白纸的小木格子,月亮的清辉撒在窗棱上却透不进屋里,但我曾祖母却感受到了月亮的光辉,她心里一片清明!
五
一头死去的老黄牛,把家里人都弄得慌慌不可终日,就连我那爱赌的爷爷也吓得不轻,他天天拉着我奶奶小凤的手不松开,连赌场也不敢去了。
其实,我爷爷半夜也听到了老黄牛的吼叫声,但他却对我奶奶小凤说,他没有听到老黄牛的叫声。我奶奶不相信他的话,因为每天半夜他都会大叫着从梦中醒来。
自从我奶奶小凤嫁给我爷爷后,我爷爷天天混迹于赌场,从不正眼瞧我奶奶。他和别人说笑话时,还给我奶奶起了个外号"七担粮"。结果这个外号被村里的小孩子叫响了,我奶奶气得直哭鼻子。
哭归哭,我奶奶心中还是个有大主意的人。别看她年䍅小,她却知道找我曾祖母当她的靠山。那时候,她怕我爷爷打她,就经常躲在我曾祖母的身后寻求帮助。她觉得我曾祖母是大家闺秀,人又长得漂亮,说话办事都有一套,简直就是女人中的凤凰。她觉得只要她靠着我曾祖母,设法讨好我曾祖母,她在这个家里就会有好日子过。
可是,这都是我奶奶刚嫁给我爷爷时的想法,自我奶奶为躲我爷爷藏在山洞里,她在山洞里发现了我曾祖母抽大烟后,她就不再高看我曾祖母了,也不想再把我曾祖母当成她的靠山了。在她单纯的心里,她觉得女人抽大烟就是个烟鬼,是坏女人的化身。当她在心里把我曾祖母当成了坏女人时,她似乎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我曾祖父娶小老婆胖丫,为的就是重振家风,让这个腐杇的家庭焕发生机,兴旺发达。
问题是我奶奶小凤在山洞里,还发现了胖丫和她的旧相好见面,虽然他们没做什么,但我奶奶小凤还是把胖丫划为了坏女人的行列。她认为我曾祖母和胖丫都不是好女人,都不能担当重振家风的责任,只有她在这个家里是一碗干净的清水,也只有这碗清水才是个好女人。好女人就要做好事,好女人还要一身正气,敢于把重振家风的担子挑起来。
在那段时间里,我奶奶不但和我曾祖父一样,天天夜里都能听到老黄牛的吼叫声,而且还经常做一个奇怪的梦,那就是老黄牛还在家里的那几亩好地里耕种,奇怪的是我曾祖父竟像个小人似的抱在老黄牛的大腿上,我曾祖母拿着鞭子,扯着老黄牛的尾巴驱赶着老黄牛向前走。那梦境怪异而充满了神秘的气息,但却又清晰无比,就连那老黄牛的尾巴都栩栩如生。
我奶奶第一次做了这样的梦后,也没当回事,后来又做了几次这样的梦后,她就觉得可能是上天给她的一种暗示,让她到家里的那几亩好地里去寻找答案。梦中的情景天天在她脑子里翻来覆去,她想去给我曾祖母说,但她又不知从何说起。找不到说话的人,她有一次就把这个梦说给我爷爷听。我爷爷听了后就骂她,说她不安好心,睡梦中都咒自己的公婆是老黄牛!
我奶奶小凤挨了我爷爷的骂后,她突然下了重振家风的决心。她虽然只有十六岁,但她给自己加了三十年,把自己当成了四十六岁。当她在心里给自己加了三十岁后,想象中的她一瞬间变得强大起来。她觉得既然这个家什么怪人都有,看上去就是一盘散沙,那么,她就要挑大梁,要当这个家的主心骨。我奶奶小凤看着一家老小恐惧的样子,她第一次觉得自己长大了,她要当这个家的女主人,她要想办法把老黄牛的叫声从这个家里赶出去⋯⋯
小的时候,我奶奶小凤听她自己的奶奶讲过许多故事,那里面有鬼怪和狐狸精成精成仙的事,我奶奶就觉得老黄牛死后成了精,它的魂魄没有走,天天夜里吼叫做怪。我奶奶想来想去,把她做的梦又细细地回味了几遍,她就决定半夜到家里的那几亩好地里蹲守,看她能不能在地里看到她梦中的情景。
我奶奶既然想重振家风,她就把她的决定告诉了我爷爷,希望我爷爷半夜陪着她去黄河边的地里蹲守。我爷爷骂我奶奶疯了,他坚决不陪我奶奶去,可是他也不愿听我奶奶的唠叨,他干脆就又上赌场不回家了。
我爷爷上了赌场后,我奶奶看谁也靠不上,她就在腰弯里系了一个红腰带,手里拿了一把菜刀,半夜独自来到黄河边。她沿着河边的小道找到了家里的那几亩好地,她就蹲在地头的一棵柳树下等待。她蹲在那里想,那几亩好地里要是再现她梦中的情景,那就证明老黄牛的魂魄还在耕地。她打算给老黄牛的魂魄说些好话,烧些纸钱,让它的魂魄奔它的金光大道,到西方极乐世界也行,去重新投胎也行,就是别在人间做怪了。也许老黄牛的魂魄安息,我曾祖父的病也就好了。
河风吹过,庄稼地里到处都是㗭㗭嗦嗦的声音。我奶奶半夜蹲守在地里,感到四面八方的那些鬼鬼崇祟的声音都在向她逼近,让她感到了极度地恐惧。那是一种神秘的威压感,把她压得喘不上气来。她的脑子乱糟糟的,半个时辰了什么也没看到,她便有些坚持不下去,就跌跌撞撞地回家了。
回到家,我爷爷刚好从赌场回来,他见我奶奶腰里系着红腰带,手里提着一把菜刀,他指着我奶奶大叫起来:"你,你怎么弄成这副鬼样子?你,你去哪里了?"
我奶奶说:"我去黄河边了,我在家里的那片稻田里蹲了半个时辰,什么也没看到。"
我爷爷说:"看看,我说你疯了吧?你还不信,还想扯上我去。你看看你自己,整个把自己弄成了一个黄河老妖!你说你可笑不可笑?这次你死心了吧?得得得,睡觉!睡觉!"
听着我爷爷的话,我奶奶心里的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又占了上风。睡了一觉,我奶奶不但没死心,她的心又活泛起来。
第二天晚上,我奶奶忍不住又去了黄河边。她仍然蹲在地头的那棵柳树下,眼睁睁地看着那片黄灿灿的稻田。朦胧的星光下,那里除了一片黄还是一片黄,就是这片黄,似乎要拼了命地把黑夜挤到黄河里去。那些沉甸甸的稻谷东摇西晃,似在私语,又似在传递着什么信息。也许,那不只是稻谷的黄,那是我奶奶心中的黄色,那片金灿灿的黄色,给了我奶奶稍许的安慰,使得她一晚又一晩地坚持蹲守了下去。
我奶奶一连几天半夜都到小麦地蹲守,刚开始的那几个夜晩,她确实是恐惧得发抖,手里的菜刀几次都掉在地上。她拿菜刀是为了给自己壮胆,可是菜刀好像不听她的使唤,动不动就滑落了。她的手臂酸痛得厉害,有时她真想把菜刀扔了,再也不碰它了。可是不行,扔掉菜刀后,好像那来自稻田的风像刀子一样扎到了她的脸上,切割着她的皮肤和思绪。这种感觉很奇怪,奇怪得让她下意识地牢牢地把菜刀抓在手中。
事情说来也怪,自从我奶奶到小麦地蹲守后,她再也没有做过那个老黄牛耕地的奇怪的梦。这就更坚定了我奶奶想在那片金黄色的稻田里找到老黄牛魂魄的想法,她想只要她每天夜里到小麦地蹲守,她就一定能看到她想看到的东西。其实那时我奶奶的思维已进入了一个死胡同,她执着地向着那个死胡同奔去,从没想过回头。
可是半个月过去了,我奶奶在那片稻田里什么都没发现,除了半弯冰冷的月亮,再就是偶尔出现的一阵冷风,像刀子一样的冷风。按说这个季节不该有冷风,但那冷风确实存在,它一阵一阵出现时让我奶奶产生了更深的恐惧感。这种恐惧感抽打着她的全身,也抽打着她的意志。
我奶奶好几次都差点坚持不下去了,但她还是咬牙坚持着。她的意志就是在那些夜晚里被锻造得更加强大,她的身体也像是在意志的绑架下茁壮成长起来,比了以前更加结实,个头也窜出老高。
在我奶奶天天半夜去那片黄色的稻田里蹲守的时候,我曾祖母和我曾祖父因为害怕老黄牛的吼叫声,两个人住在一个屋里后过起了名义上的夫妻生活。我曾祖父卧病在床,我曾祖母对他细心照顾,给他端茶倒水,给他洗脸擦身,侍候他喝了一碗又一碗的中草药。
可是我曾祖父的病情还是不见好转,没办法,我曾祖母又去找了先前来家里做过法事的那个老道,请老道指点迷津。老道说有人在我曾祖父家里的那几亩好地里埋了东西,那东西是一个身上扎满针的布娃娃。老道还说,那布娃娃身上的针孔是有讲究的,针孔的数目形成了一道魔咒,诅咒我曾祖父家将永无宁日。老道说得有鼻子有眼,让人不能不相信。
我曾祖母听了老道的话后,就重金求老道去那片黄色的稻田里捉鬼。老道也表示,等他掐指算好日子,就去小麦地挖出那东西焚烧,还我曾祖父家一个太平日子。
我曾祖母找老道的事在家里是保密的,她不想让家里人知道这些古怪的事。结果,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曾袓母随着老道去自家的地里捉鬼,想把那个埋在地里的布娃娃找出来千刀万剐。
那个时代,人生病不见好转时都会求助神灵,我曾祖母也一样,每次家里有过不去的坎时,她都会去求助那个在当地很有名的道士。至于道士能不能解决家里的那些问题,似乎谁都不去深究。
当我曾祖母随着道士来到家里的那片稻田里时,竟看到我奶奶提着菜刀蹲在地头。月明星稀的夜晚,我奶奶提着菜刀的样子不但吓坏了我曾祖母,就连那个老道也有点不知所措。
后来还是我奶奶手中的菜刀滚落在地上,她扑腾一下跪在了我曾祖母的面前,讲了她半夜来自家地里蹲守的原因。她越讲越委屈,就放声大哭起来。
那个夜晚,我曾祖母听我奶奶讲了她蹲守在䅤田里的原因后,她心里潮水般地涌现出了一片感动。那是她第一次正眼看我的奶奶,也是她第一次意识到,我那败家的爷爷娶了一个好媳妇。这个小人儿将来可能就是对这个家掏心掏肺的主儿,随着年岁的增大,也许她就会把这个家撑起来。
不过,那个老道却说我奶奶身上沾染了邪气,需要到家里做法事才能把我奶奶身上的邪气驱散。自然,我曾祖母又给老道许诺了一笔重金,老道才从地头挖出了那个扎满针的布娃娃。老道嘴里念念有词,他为维护他法师的尊严,居然把我奶奶小凤绑起来押回了我曾祖父家。
那个夜晚,全家都惊动了。看着我奶奶被老道半夜绑回家,我患病的曾祖父吓得不轻,他赶快差胖丫去赌场找回了我爷爷。我爷爷回到家,他听说我奶奶身上沾染了邪气,他就跳着喊着要休了我奶奶。
这时,我曾祖母却抬手打了我爷爷一耳光,她不准我爷爷休我奶奶,她还说要把家中的大权交给我奶奶,包括家里粮仓的钥匙。这是我曾祖母第一次打我爷爷,也是我爷爷长这么大第一次挨打。我爷爷傻眼了,家里人都傻眼了。我爷爷跳到我曾祖父的身边,哭着喊着让我曾祖父给他报仇。
我曾祖父也没想到,我曾祖母会打我爷爷。他那张发黄的有病的脸突然就阴云密布了,他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他觉得我曾祖母的那一巴掌就像打在他的脸上,他的肝猛烈地毫无来由地疼起来。可是我曾祖父拖着病体,他什么也做不了,当然也不能给我爷爷报什么仇了。再说了,母子能有什么仇呢?那都是我爷爷胡嘴乱说的。
我曾祖母没理我爷爷,连夜在家里设法坛,请老道做法驱赶家里的邪气。我曾祖母说,不仅我奶奶身上有邪气,我曾祖父身上也有邪气。这些邪气就充斥于这个家里,家里才发生了这么多的事。现在只有把家里的邪气驱散了,这个家才能得到安宁。
老道拿了我曾祖母的重金,非常卖力地敲锣打鼓,嘴里还念念有词。提着菜刀的我奶奶蹲在法坛下,陪着她的还有那个从地头挖出来的扎满针的布娃娃。老道拿着一团燃烧的纸在我奶奶头上来回游动时,布娃娃突然诡异地向我奶奶笑了一下,我奶奶手中的菜刀咣啷掉落在了地上。老道便大叫说是那阴物走了,聚在家里的邪气也散了。
这次家里做完法事后,大家半夜都没再听到老黄牛的吼声。不知道是老法师真的驱散了家里的邪气,还是大家都受到了某种心理暗示。虽然我曾祖父夜里不再听到老黄牛的叫声,但他的病一直没有起色,经常在炕上一睡就是一天。
我曾祖母求完了老道,又寄希望于到牛头山去给我曾祖父弄中草药,不管用什么方法,她都要救回我曾祖父的命。因为上次为了让胖丫生孩子,她就是到牛头山弄草药的。那里南来北往的香客多,弄不来生孩子的草药,弄些治病的草药,应该不会是难事吧!
这次我曾祖母决定上牛头山去给我曾祖父弄药,还决定带着我奶奶去。这是我曾祖母决定栽培我奶奶的信息,自从上次我曾祖母听了我奶奶小凤半夜到自家地里寻找老黄牛的魂魄的事后,她觉得我奶奶能为这个家族着想,难能可贵。她就此认定我奶奶是个个挑大梁的女人,她要带着我奶奶出去见见世面。那时候,我曾祖母对我爷爷已失望至极,她把希望全部寄托在我奶奶身上。
我奶奶当时毕竟没出过远门,听说我曾祖母要带她去峨眉山时,她兴奋得整夜睡不着觉。以前她认为我曾祖母是个坏女人,就因这次我曾祖母要带她出远门,她就觉得我曾祖母不那么坏了,还有那么点好处。
就是在那些要出远门的日子里,我奶奶突然觉得我爷爷不那么讨厌了,她第一次正眼看我爷爷,才发现我爷爷是个俊气的小伙子。她躲在被窝里偷偷地看我爷爷,偷偷地笑。我爷爷觉得她冒傻气,还捶了她两巴掌。
在那些天里,我曾祖母要带我奶奶去牛头山的消息传遍了村子,大家又开始议论我家的事。村里人都说我奶奶是人小鬼大,藏在山洞里几天时间,就为她争来了家庭地位,还说我曾祖母为了拢络我奶奶,才带着我奶奶出远门。有人甚至说,我奶奶想抢家里的大权,我曾祖母不想交。我曾祖母上次当着老道士的面说要把家权交给我奶奶,是为了稳住我爷爷的心。
我曾祖母听到了村里人的议论,她问我奶奶:"你心里是咋想的?你盼着我把家里的大权交给你吗?"
我奶奶觉得是我曾祖母试探她,她便干脆说:"我真不这样想,我只是想着替你干点啥,我多干点,多帮您挑点担子,您就少受点苦。不然,您身子可真吃不消!"
我曾祖母问:"你当真不想管这个家?你说的是假话还是心里话?这可是多少当媳妇的日想夜想的好事!"
我奶奶说:"这个家已是个烂摊子,谁愿意管这样的家!"
我奶奶当时本想说抽大烟的抽大烟,赌钱的赌钱,只有一个节俭的却病倒下不了炕,这样的家接管了有什么意思!不过,我奶奶心里虽然这样想了,却没说出口。在我曾祖母面前,我奶奶胆子还是有些小,她怕有些话说出来闪了自己的舌头。
关于我曾祖母和我奶奶的对话,在村里人的传播中,据说有几个版本。但就是因为我奶奶没有说出她的心里话,我曾祖母听了我奶奶前面的那句话后,决定要培养我奶奶管理这个家,哪怕就是个烂摊子,我曾祖母也决定让我奶奶收拾这个烂摊子。
于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奶奶跟着我曾祖母坐进了一辆马车里,开始了她人生的第一次远游。从此,我奶奶小凤走到了生活的前台。
六
一路上,我曾祖母一直给我奶奶讲管理家庭的大道理。我奶奶小凤表面上听着,心里却对我曾祖母的话翻了几个白眼。她从心里埋怨我曾祖母抽大烟,也埋怨她没有管教好我爷爷。她觉得我曾祖母讲的那些大道理都只是嘴上的功夫,就如河风吹过一样,什么作用都没有,而且踪迹全无。
当时,马车刚刚离开老家,沿着黄河要走一段路,才能拐上去牛头山的路。我奶奶坐在马车里,听着我曾祖母的唠叨,看着滚滚的黄河水向东流去,她心里突然变得豪情万丈。她听说黄河要有九十九道湾,但黄河水却挟裹着泥沙一直向前,直到归入大海。在那个时间的节点上,在那一瞬间,我奶奶小凤突然对黄河油然生起了一种敬意。她听说书的先生说过,黄河是母亲河,黄河经历了千难万难,却始终一路高歌向东流去。也许,是这伟大的母亲河激起了我奶奶心中的斗志,那种想重振家风的念头再一次涌上了她的心头。
马车走走停停,我奶奶听着我曾祖母唠叨了一路,终于到达了牛头山的山脚下。我奶奶扶着我曾祖母走上了上山的羊肠小道,一些小松鼠在她们身边跳来跳去。
走了一半的山路,前面有一块岩石,岩石上盘腿坐着一位老者。老者仙风道骨,闭目养神。当我奶奶扶着我曾祖母走过岩石时,老者突然睁开了眼睛,他请我曾祖母和我奶奶留步,他说婆媳上山求药没用,家里已发生大的变化,病人病情已开始好转,不用吃药,就能身体安康。他还对我奶奶说:"你是家中宝,将来必是家中主心骨,你不必埋怨婆婆抽大烟,不必埋怨丈夫赌钱,他们各安其命。你有你的命,从今以后你戒了肉食,必定子孙满堂,家族兴旺!"老者说完这话,就起身离去。
我曾祖母去追老者,还想问些什么,可她追着喊着,老者却越飘越远,不见了踪影。我曾祖母愣了一会,她狐疑地看着我奶奶小凤问:"他怎么知道我抽大烟?他怎么知道你丈夫赌钱?他说你公公爹的病已经,已经好转了?真的还是假的?"
我奶奶的胳膊被我曾祖母抓的生疼,她皱眉说:"他能知道我们的家事,说明他真的能掐会算。你看他不图钱不图啥的,他哄我们做啥?要不我们先回家看看?"
我曾祖母不相信那位老者的话,她执意要到牛头山上为我曾祖父求药。我奶奶从中看到了我曾祖母对我曾祖父的感情,那是一种爱恨交加的情感,也就是那种见不得离不得的情感。我奶奶本来对我曾祖母抽大烟心中有怨气,但当她看到我曾祖母这样着急地为我曾祖父求药,她心中对我曾祖母的反感在那一瞬间似乎消失了。
婆媳两个心中的缝隙消除后,两个人的关系越来越像是亲母女。这种时候,我奶奶小凤自然又想到了我的爷爷。她同样也讨厌我的爷爷,但正是因为她嫁给了我的爷爷,我爷爷家的七担粮食救活了她的娘家。从这一点来看,她心里对我爷爷还是有一种感激之情的。但是她知道,我爷爷是撑不起家庭重担的,她只能靠自己了。无论如何,她都要在这个家里安身立命。我奶奶同时又想起了刚才在山路上遇到的那位老者,还有那位老者说过的话。那些话在她耳边无数次地响过,又神秘又有意思。似乎那些话一次又一次在她耳边响起,就是要告诉她,她将会成为这个家庭的主角。那么以后,她也就不必在意我爷爷是个什么人。那老者说婆婆和丈夫都各安其命,那就是谁有谁的命。我奶奶那时终于明白,她也有自己的命,她要做的就是把握好自己的命。
我奶奶小凤搀扶着我曾祖母在山上求了一些草药后,就赶快踏上了返家的路。她们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大的变化,她们想快点回去看看。
我奶奶一路上就琢磨着她自己的命,琢磨来琢磨去,我爷爷那张孩子气的脸竟然在她的心头浮现,她不由得笑了。她发现她居然不怎么恨他了,他是她男人,她不能放任他不管。她是他老婆,她要好好地照顾他,管住他,不让他去赌钱。她还要帮助他长大,让他长成个大男人。
我奶奶脑子里翻滚着许多事,那些事搅得她心里乱糟糟的。她忍不住,就把她的想法都告诉了我曾祖母。她说我爷爷是一棵歪脖子树,她要天天去浇水,还要天天去敲打那个歪脖子,修剪着让这棵树长直长大。
我曾祖母听了我奶奶的话后,居然抱着我奶奶痛哭起来。她哽咽着说,胖丫没为我曾祖父生下孩子,但还是为这个家干了一件好事,那就是为我爷爷说了一桩好婚。我曾祖母边说边哭,哭了很长时间,她的眼泪蹭在我奶奶的头发上,蹭在我奶奶的脸上,我奶奶都分不清那是谁的眼泪。可我奶奶分明感觉到,那些都是喜悦的泪。
婆媳两个风尘仆仆地赶回家时,我曾祖父真的是病情好转了,他正蹲在院子里晒太阳呢。他看见我曾祖母的时候,居然也放声大哭起来,就像一个孩子经历千辛万苦见到了亲人一样。那种感受,那种复杂的心理状况,是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的。
田家坡村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新中国成立后,村里进驻了工作组,正在进行土地改革。村里和家里一些旧的习俗连同旧社会一同消失了,我爷爷进了村里学习班改造思想。胖丫也在工作队的劝说下离开了我曾祖父家,回后山和她的那个相好拴柱结婚去了。我曾祖父家的那几亩上好的地也交给了工作队,又被工作队零散分给了那些穷人。还有家里的粮仓和牲畜也都分给了别人,剩下的就是房子了。村子里天天都高歌猛进,还有文艺宣传队也进了村子,给村里人表演巜白毛女》。村民们更是喜笑连连,好像吃了喜豆子一样,到处宣讲新思想,新政策。
家里的变化,让我曾祖母有点不适应。还没等她回过神来,村里便有人举报我曾祖母吸大麻。结果,我曾祖母也进了学习班改造思想,她和我爷爷在同一个学习班里。这也是那时候的新鲜事,母子同班学习,同时感受着这个世界日新月异的变化。
回到家里的我奶奶,她看到了家里的变化,看到了村里的变化,她很好奇。尤其是我爷爷和我曾祖母同时进了学习班,她心里还隐隐有些高兴。我奶奶似乎看到了一个新世界,她觉得这个新世界就是她心里想的世界。她每天跑着去学习班给我爷爷和我曾祖母送饭,她的心是欢快的,也是心甘情愿的。她不知道我爷爷在学习班能不能改造好,但她的心里却一直跳动着希望的火苗。
我曾祖父病好后,两耳不闻窗外事,成天蹲在墙跟边晒太阳。他还在自己头上扣了一个破草帽,破草帽遮住了他的脸,不知道他是怕晒黑自己的脸还是怕别人看到他的脸。过去他可是不怕太阳哂的,他打柴时晒黑的后背很多年都没有恢复原有的皮肤的颜色。
那天,我爷爷被我曾祖母从黄河边找回家的时候,我曾祖父就蹲在墙跟下不知想什么,他头上扣着个破草帽,像是睡着了。他当然不是晒太阳,因为那时太阳已经落山了。我爷爷跟着我曾祖母回到家时,看见蹲在墙跟下的我曾祖父,气不打一处来。他知道我曾祖父没有睡着,他就又提起了家里被划成富农的事,他上前把我曾祖父头上的破草帽扒拉下来,一扬手,就把那破草帽扔到天空去。破草帽在空中旋了几个圈,最后落在了牛圈里。
我爷爷还不解气,他手指着我曾祖父乱骂一通。他骂我曾祖父是小气鬼,小气了一辈子,把自己家捣腾成了富农。 他还骂我曾祖父娶两个老婆,是旧社会的残渣余孽,现在家里被划成了富农,都是我曾祖父干的好事⋯⋯
就在我爷爷骂得起劲的时候,我奶奶像一头母狮子般地冲了过来,她手里拿了一把扫帚,朝着我爷爷就没头没脑打了起来。我爷爷嗷嗷嗷怪叫着乱跑,我奶奶就追着他打。那天我奶奶是下了狠心要治服我爷爷,她就一直追着我爷爷打,下手也越来越狠。她想把我爷爷打爬下,让他以后怕她。
那天我奶奶一直追着我爷爷打,她打破了他的头,她看见他额头的血迹染到了扫帚上,她还是不停手。我曾祖父一下从墙角跳起来去拉她,她甩开我曾祖父,又朝着我爷爷的腿狠狠地打下去。我曾祖母过去拉她,她同样甩开我曾祖母,仍然朝着我爷爷的腿打下去。
那天我奶奶小凤是第一次动手打我爷爷,她越打越恨,越打越有气,越打越有劲,直到把我爷爷打爬下。她看着我爷爷爬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她才扔了扫帚,盘腿坐在我爷爷面前,她喘了一会粗气说:"你才是旧社会的残渣余孽,你说你天天逛赌场,你赌的不是钱,你赌的是你这个人渣,你还来劲了?你有完没完?那是你爹,不是你的奴才,你天天那样骂他,就能把家里骂成贫农了?你以为你有多能?你就是个富农的胚子,你只有低头改造一条路,放下旧社会的包袱,在新社会里重新做人,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我奶奶那天突然口才变得特别好,把我爷爷惊得下巴都掉在了土里。我爷爷没想到我奶奶居然能说出这么有水平的话,她说的这些话就好像是村里工作队的那些人说的话。我奶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么能说。她还是第一次跟我爷爷说这么多的话,她也是第一次敢打我爷爷,要不是过去,她说什么也不敢这样打我爷爷的。正是因为新社会了,妇女都解放了,她才把多年的怨气都撒了出来,她才敢这样不管不顾地打我爷爷。
我奶奶看我爷爷爬在地上不吭声,她不知道我爷爷听进去她说的话了没。但我奶奶这次不想就这样算了,她突然跳起身,顺手又抄起了扫帚,对着我爷爷的后背就一通乱打。她打一下就问一句:"你是个猪脑子啊,你不会想啊?家里被划成富农是咱爹一个人的错啊?那是旧社会的错。我今天就是要打醒你,我这样打你,你服不服?"
我爷爷在我奶奶打了十多次问了十多次后,终于叫喊了起来:"姑奶奶,你别打了,你千万别打了,我服了,我一千个服,一万个服!我以后不骂咱爹了,我以后好好改造,好好做人,做个好人!"
那次我爷爷被我奶奶打伤后,他一直躺在炕上下不了地,我奶奶一直好吃好喝侍候着他。他看我奶奶炖了鸡汤给他喝,我奶奶自己一口也不吃。他就让她也吃点,我奶奶说她吃素,今后一辈子都不吃肉,是为我爷爷赎罪。
其实,我奶奶小凤是在牛头山的山道上听了那位老者话后,决定一辈子不吃肉的。但她不想把这事告诉我爷爷,就随口说是为我爷爷赎罪。也许我爷爷那时思想已有了变化,他觉得自己就是有罪的,我奶奶帮他赎罪,他真的是很感动,眼泪还吧哒吧哒地掉进了鸡汤里。
那时候,我奶奶的娘家被划为了贫农,我奶奶在我爷爷面前就高了一头。加之我奶奶对我爷爷的那次狠揍,让我爷爷从此成了一个惧怕老婆的男人。多少年后,我爷爷想起我奶奶拿着扫帚满院子打他的情景,他都觉得我奶奶是一头真正的母狮子。
自我奶奶把我爷爷捏到手心里后,她和我爷爷的感情变得融恰起来。他们一起面对生活的风风雨雨,一起为我曾祖父曾祖母养老送终,一起共同养育了八个孩子,一起见证了新中国的变化。在那慢长的岁月里,我爷爷和奶奶跟田家坡村所有的人过着相同的平等的日子。后来合作化后,他们一起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一起争工分,一起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吵嘴,但他们再也没打过架。
几十年的田间劳作,让他们的身体变得粗糙而壮实。几十年生活得磨励,让他们同心同德,相濡以沫。后来,他们老了,却活成了一对老神仙。每天,他们坐在窗明几净的屋子里,每天看着满天的云彩翻来复去滚到东又滚到西,他们无事可干,除了安享晚年,剩下的只有斗嘴了。我奶奶说:"你个老赌棍,有本事再去赌啊!"
我爷爷坐在我奶奶的对面,手抚着灰白的胡须笑着说:"你个死老婆子,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还记得?我怎么就觉得,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我奶奶小凤说:"上辈子?要是上辈子,你早死在赌场了。这辈子好啊,你从一个赌棍变成了一个好人,变成了一个会干农活的人,还变成一个好男人,不然儿女都没法抬头做人了。"
提起儿女,我爷爷我奶奶一脸笑意。尤其是我奶奶,她的脸笑成了一朵黄色的菊花,放着黄灿灿的光。她生育了八个孩子,四男四女,除了我父亲一直在农村劳动,另外的几个子女都在城里工作,有的当工人,有的当教书先生,有的在部队服役,有一个还当了商业局的局长。总之,在这些孩子中,没有赌钱的,没有抽大麻的,没有二流子,没有坏蛋,全都是正正派派的好人,都在名自的岗位上,凭着劳动吃饭,凭着各自的本事赢得了世人的尊重。这是我奶奶最欣慰的一点,也是她作为女人最大的功劳了。她对我爷爷说:"我这辈子,儿女齐全,个个都是我的粮仓,我赚大了,也值了!"
我爷爷说:"你个死老婆子,你就是七担粮食换来了,却换来了这么一大家子人,你赚得太多了!你这辈子值了,我这辈子也值了!"
就在我爷爷和我奶奶成天坐在屋里斗嘴的那段时间,长达几十年的乡村公共生产体制发生了新的变化。新的政策需要包产到户,田家坡村开始了土地承包制,我父亲竟然又承包到了黄河边的那几亩地。我父亲知道那是我曾祖父曾经种过的地。他也知道那是几亩好地,能种出最饱满的粮食,能让他获得丰收的希望。
我爷爷听说我父亲承包了黄河边的那几亩地,他一点也不高兴,还有些阴阳怪气。他一点也不喜欢我曾祖父曾经守着的那几亩地,但我爷爷知道我父亲遗传了我曾祖父身上的那些吃苦耐劳的品质,也知道我父亲是真喜欢黄河边的那几亩好地,他就对我父亲的事表现出了漠不关心的态度。家里人都在高兴,他却躲起来不见我父亲。因为他对那几亩地确实没有什么感情,曾经一度还特别恨那几亩地。其实他心里明白,当年他不是恨那几亩地,而是恨那个富农的身份。就是那个身份,让他大半辈子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在我奶奶面前抬不起头来。
这是我爷爷的秘密,我父亲当然不知道。我父亲自承包了黄河边的那几亩好地后,他就天天在地里耕耘,守在田里看着庄稼生长。我母亲等他回家吃饭,等不到他,就把饭送到地头去。我父亲每次都捧着饭罐罐坐到黄河边去吃饭,边吃饭边看着黄河水向东流去,那沽沽流动的黄河水冲刷着他身上的疲劳,等他吃完一罐罐饭后,他又恢复了体能,变得生龙活虎起来⋯⋯
我父亲精心侍候着那几亩,年年粮食都是高产。也许是因为我父亲读过书,也许是我父亲种出的粮食是高产,田家坡村的人对我父亲都高看一眼。后来,我父亲又把那几亩好地种成了苹果园子,还在苹果园子里套种了蚕豆青豆等各种蔬菜。再后来,他干脆就在苹果园子里盖了一间小屋子,连天连夜住在了那里。
我母亲不愿意住在河边,她白天的时候去苹果园里给我父亲做饭,帮着我父亲干活,晚上她就回到家里睡觉,有时她到我爷爷奶奶家里诉苦。这时我爷爷就骂我父亲几句,意思是我父亲得了我曾祖父的真传,苦死活该。我奶奶却当着我母亲的面骂我爷爷几句,然后对我母亲说:"你五个孩子都在外面上学,他不受苦哪有钱供他们读书?你也不想想,现在受点苦怕什么?将来孩子个个优秀,你就觉得现在受的苦都是有甜味的!"
我母亲听我奶奶这样说,又看到我奶奶一脸的福相,她心里的怨气也就消散了。之后,她也搬到苹果园子里去住了。我母亲苦累了时,也喜欢坐在黄河边发呆。她常常一坐就是小半天,向东流去的河水带走了她的心事,也带走她的忧愁。她觉得我奶奶就像是这条黄河,她经历了新旧社会两重天,听说她是为了用七担粮食救娘家人,才嫁给当时没人嫁的一个小赌棍的。可是她没有气妥,她最终改造了自己的丈夫,让一个旧的家庭焕发了生机,现在可以说,这个家庭是枝繁叶茂,到处开花。无论是谁,看着那鲜花朵朵,都会有一种养眼又养心的感觉。
我母亲看着流动的黄河水想着自己的心事,她越想越佩服我的奶奶。在我母亲的心里,我奶奶心胸宽广,她像黄河一样包容了一切,然后经过大浪淘沙,她为一个从旧社会走过来的家族留下了金子般的血脉……
七
硕果累累的秋天,到处都是一片金灿灿的黄色。尤其是黄河两岸,那金色的稻浪在河风的吹拂下,就像黄河水一样,后浪打着前浪,似波涛汹涌一样向着天边延伸⋯⋯
这一年的秋天,我弟弟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我父母高兴得在黄河边大摆流水席,宴请了所有田家坡村的人。村里出现了第一个考到北京的大学生,村里人高兴得敲锣打鼓,说我父亲前辈子烧了高香,还说我家祖坟冒了青烟。最最高兴的还是我奶奶,她拿出压箱底子的钱给我弟弟置办了一身好行头,还给她在外面工作的那些子女都打了电话,让给我弟攒助学费。
这样一来,我弟弟上大学的钱就宽余了,我父母便决定亲自护送弟弟到北京去上学,顺便看看天安门,逛逛北京城。那时候,去逛北京城是很多村民的心愿,也是他们一辈子无法实现的愿望。我父母要去北京的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全村,村里人都来找我父亲道喜,有的还托我父亲带东西。那时候说是北京的烤鸭好吃,左邻右舍就托我父亲给他们带烤鸭,我父亲一一答应了他们,脸上像花儿一样幸福!
可是,要去北京的我父亲,实在放心不下他的苹果园子,他就去求我爷爷帮他照看几天。自我父亲承包了黄河边的那几亩好地后,我爷爷从来没去过,也没帮过我父亲。后来我父亲又把那几亩地种成了他似乎对种地一点兴趣都没有了,他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真正的太上皇,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操心,每天接受着子女的供奉生活,自得其乐。他听我父亲让他去照看庄稼地,他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连声说:"不去不去,你的苦你受,我的福我享!"
我父亲哭笑不得,我父亲对我爷爷的生活状态没什么不满意,他只是这次没办法了,只好硬着头皮求我爷爷,没想到引来我爷爷这么一句话。这时我奶奶拿着苍蝇拍子正打苍蝇,她就用苍蝇拍子拍了我爷爷一下说:"不去?你的巧嘴可真会说啊?你一天吃的喝的从哪里来?你吃儿子的喝儿子的,儿子有事你不帮啊?你怎么活得这样轻巧啊?你不帮,你不帮看我拿扫帚打你不打你?"
我爷爷一听我奶奶又要拿扫帚打他,他连忙满口答应:"帮,我帮儿子,我不帮谁帮?那是我儿子,那是我儿子的庄稼地,我一定要帮!一定要帮!"
我爷爷说完,又对我父亲说:"你忙你的,你去了北京,我和你妈一起去照看庄稼地,你妈是个母狮子,过去还提着菜刀半夜在那地头蹲守了好多次,这次帮你照看庄稼地,肯定照看出一朵花来!"
我父亲听我爷爷这样说,一头雾水。但他没有细问,他知道我爷爷说的都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那些事早已沉甸在历史的长河中了,他也没有知道的必要。也许,那时候他还没出生呢!
八
岁月巨变,沧海桑田,多年后的今天,黄河依然是黄河,黄河水依然从田家坡村旁流过。不同的是,黄河两岸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到处是高楼大厦,到处花香鸟语。在黄河的两边,延伸建设了一些小公园,小森林,小花园,看上去风景如画,变成了真正的黄河金岸。
我父亲种了几十年的地,被政府征用去打造黄河金岸,我父亲不但得到了一大笔䃼偿款,也成了一个没有土地的新型农民。那时候,他坐在那几亩纠缠了几代人的黄土地里,看着远处一直向东流去的黄河水,似乎在倾听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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