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指环
银指环。
祖母的银指环。
黯黯的老银色,像着了毒,再也洗不清,辜负了一整枝蔓陀萝,细细密密地,缠满了那小小的窄窄的一圈。 那么细小的指环,只合衬着祖母纤细的手指,而不知过了多少年,她仍是那般柔嫩的容颜,雪白的发髻下藏着如缎的青丝。
她藏起了不老的容颜,陪着垂垂老去的祖父。
祖父死后,便不见了祖母的踪影,只得将一具空棺与祖父合葬,不久,坟头开满了蔓陀萝。 这是家人们讳莫如深的一个传说。
蔓陀萝,有毒的花,斩也斩不尽,年复一年,覆满坟头,用苍白的花瓣,去抚慰墓碑的冰凉。
而他在花丛中,拾到了那枚银指环。
银指环,祖母的银指环。
终有一天,他会将它送给一个女子,那必须是像祖母一样容颜柔嫩的女子,她必须有祖母那样纤细的手指。
像那样容颜柔嫩的女子,有着那样纤细的手指,每天夜里来到他的书房,来作他的情人。
她不语,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他把银指环套在她的手指上,像一个小小的约定黯淡中闪着一点微光。 她是他的情人。
那一夜,母亲端来一碗百合羹: “后院原该拾掇拾掇,日后与你娶妻成家,草有人高,已着下人们除了去,偏有一枝百合,怕要成了精,拿来熬了这碗羹,与你补补身子……”
他听着,心不在焉;吃着,食不知味。母亲怎么还不走,该是她来的时辰了。
一念到她,心思顿时化了,一抹温柔的笑意便浮上了他的眼睛。
不知碗底沉着什么,碰着勺子微微作响,他舀上来——是一只银指环。
祖母的银指环。 在百合的残羹中闪着黯黯的微光,像一个小小的约定。
———————————————1999.10.7
缺月簪
缺月簪。
御赐的缺月簪。
她曾是皇上最宠爱的女人,长发委地,光可照人,寻常簪子根本收拾不起,唯有这一把,带着五根错金铁齿,又长又利,插进头发里,牢牢簪住,从此占尽后宫芳华。
都是镜花水月的往事了,皇上驾崩,朝中无人,膝下无子,集三千怨怼于一身,硬生生逼她看破红尘。
落发的那一天,一只柳条筐子里盛满了女人的发髻,连同发髻上的首饰,带着先皇的遗泽,异国的奇香和御烟的微熏,从此流落人间。
她纵然舍得一切,舍不得这一头长发。
过去了很多年。 来庵中许愿的尚书夫人,在厢房小憩后,遗落了一只簪子。
一只沉沉的簪子,作新月形,珠镶宝嵌,伸下五根错金铁齿,又长又利,年深日久辗转于女人的发间,泛出幽幽的黑光。
这种簪子,叫做缺月簪。
有“高僧”之称的老尼,久久地看着,像被什么在那里轻轻地招着,一下,又一下,往事漫上来,阴阴地,缓缓地,细细森森,她拿起簪子,先当做梳子,梳那委地的长发,长发乌黑柔亮,光可照人,就是这三千青丝,缠住了皇上的心。
慢慢地,一层一层地把头发拢上去,如云堆雾绕,最后,将那沉沉的簪子紧紧地插进去,锁住摇摇欲坠的发髻,从此步步生姿,占尽后宫芳华。
她纵然舍得一切,也舍不得这一头长发。
新来的小尼姑,目瞪口呆,只见一只沉沉的簪子,悬在师父空空的头顶。五根尖利的错金铁齿,闪着幽幽的黑光。
“可是,师父没有头发呀!”小尼姑脱口喊道。
她悚然一惊,原来早已斩断青丝,皈依三宝。
说时迟,那时快,簪子掉落,五根错金铁齿直刺下来—— 鲜血迸裂。
——————————————————1999.11.15
铁木盏
铁木盏。
铁木车成的小盏。
非金非石,扣之作金石声,纹如槟榔,味如檀麝,碗底落着几朵小小的梅花,刻着几行字—— “不涅不滓,以贞尔心;如金如石,以砺尔志。”
不过是小儿女的食具,已这般用心良苦,可以想象是怎样诗书富贵的人家。
这样的人家,自然是集忠孝节烈于一门,代代出一两个名垂方志的人物,最为出名的,是家中最小的女儿—— “年方七岁,许字某家,某家子亡,遂绝食,以饿殉。”
士林中,谁不称羡孩子的父亲教女有方,门第生辉。然而孩子的娘却疯了。
她抓那父亲的脸,唾他,说他杀了自己的孩子,是禽兽。
当然是疯话,谁都知道,小小的烈女是绝食而死的。
疯了的母亲,成天抱着一只铁木小碗,坚如金石的碗沿,印着一圈小小的牙印。
坚如金石的碗沿,印着小小的牙印。
慢慢地,牙印变成了一张嘴,一张本该是花瓣一样的小嘴,却变成了一种微微泛蓝的紫灰色,是死去的花瓣,皱的,干裂的,是死去的花瓣又被某种非自然的力量强留住,不肯放它化去。
慢慢地,小嘴张开了,露出灰白的,然而仍然很齐整美丽的小牙齿,森森的白骨一样的小牙齿,小牙齿一开一合,一开一合,越来越快,嚓嚓嚓嚓的声音,细细地、切切地,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带着小木碗移动着,啃啊,啃啊,一路啃过去,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啃过去,啃了所有的东西,可是都不能吃,好饿啊,好饿啊,可是什么都不能吃……
空留下一层层小牙印。
“咦,谁将碗搁在这里?” 说话间,一只手不经意地拾起它。
小嘴绽开了一个微笑,像死去的花蕾,在幽明中阴阴地绽放,张开来,美丽的白骨一样的小牙齿,向着那活生生的,温暖的手指,咬下去。
————————————————1999.11.18
紫貂裘
紫貂裘。
裹尸的紫貂裘。
貂裘裹尸的故事世人皆知—— 弹劾奸臣而被斩首弃市的名士,侠骨柔肠的一代名姬,千里寻来,百端求索,只得一具无头的残尸,“姬乃解貂裘覆之,抱尸泣,泪皆成血,恸而绝……”
是幻想,还是真实。
是前尘里不肯湮没的故事,还是台上一出转瞬即逝的传奇。
貂裘真的曾裹尸吗?
太久地用作道具,演着同一出悲哀的传奇,一次又一次,它裹着一具又一具“尸体”,年深日久,殷红的皱绸里子褪色了,斑斑点点,恰似深深浅浅的旧血迹。又不知是不是错觉,每当披上它时,反而有阵阵寒意浸人,如同没来由的一霎霎心酸。
仿佛一双痴情的手,悄悄地、幽幽地抱上来;仿佛看不见的泪,一滴,又一滴,冰凉刺骨,带着淡淡的腥。
由不得穿它的人。
由不得穿它的人,一径向前飘着,仿佛它裹着的身子轻无一物,反而是衣裳带着人走,穿过戏园,穿过街市,穿过城门,穿过旷野,暮色四合,寒鸦乱点,星星零零几片无主的荒坟,不知是什么的幽幽亮亮的眼睛,惊得四散开了,野尸烂成腐草,腐草化作碧萤,逐人而来。
貂裘里的人,惊恐万状,却身不由己地跪下去,拨开纠缠的蔓草,刨去薄薄的积土,也不顾十指鲜血淋漓,把土下的东西一把抱在怀里。
被紧紧抱住的,是一只青白残破的头骨。
——————————————1999.11.26
百衲琴
百衲琴。
重生的古琴。
他见过它原来的样子:桐木、乌漆、梅花断、竹节样、瑶岳、角轸、蚌徽、冰弦……那样美的一张琴,却裂成了碎片。
他记得那抚琴的女子。
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人琴俱亡。
人死不能复生,琴呢?
他修复了它,用整整三年的时间,一寸一寸,它自他手下活过来。
活过来,却已面目全非,犹如红颜落尽。连那样一把金击玉振的声音,也变得哑涩不堪。
即使这样,他还是要它,百般地珍爱,置于卧榻之旁,那间屋子,就叫作“补琴斋”,他的名号,换做了“补琴生”,以及,纳了远近闻名的擅长抚琴的女子。
擅长抚琴的女子,弹不出一点声音,固执的沉默,再用力些,弦便断了。纤长的指尖,渗出圆润的血珠。
“这样一张破琴,你倒当了宝贝,真真教人好笑,”吮着沁血的手指,她说:“当年或许是张好琴,可琴碎不能复生,木头的纹理已断,声气不通,纵然是张越、雷文转世,也拿它没奈何了。”
又轻轻笑道:“若喜欢,挂起来作摆设罢了,没的惹人笑话,问你拿三年工夫做了什么?”
原来是这样,琴碎不能复生。
“可我明明曾弹出声音来的。”他辩道。
“你遇了鬼吧。”
琴的鬼?
可是,真的有琴的声音。
明明已声气不通,明明已七弦尽断,哪里来的声音。 那么暗哑、枯涩,支离破碎,不堪卒听,像有什么牵筋彻骨地在他耳边刮,刮,刮……寒气砭人。
他惊醒,琴声犹自在耳,阴气森森。
"你听。”他推身边的女子,“琴声……"
女子不答,已是通体冰凉。
黑暗中,他看不见,她的脖子上绕着一圈殷红的痕迹,极细,又极深,像被什么,狠狠地勒进去。
金错刀
金错刀。
美人赠我金错刀。
赠刀的人,已经死在了刀下,四散的血珠,如一树碎裂的珊瑚,只一刹,便凉了。
“如此——也好——”
她说。
杀一人,聚一魂,开锋的第一个,她就留在刀里了吧。被温柔地藏在鞘内,深深地抱在怀中,永远地握在手心,那么,她就是刀了吧,那样锋厉又那样纤细,那样单薄又那样眩目,一如她的笑靥眼波,浅嗔薄怒,一如她的人。
刀是人的分身,她生是他的人,死了,又怎能不是他的刀。
人们都说,他的刀,是一把通灵的妖刀。
通灵的妖刀,敌不过快如鬼魅的身手。
“什么分身,刀,不过是个物件,你太过看重自己手中的刀,所以,你输了。”
说着,那人缓缓挥刀砍来,嘴角挂着冷笑。
“如何?死在自己的刀下?”
金错刀, 她赠的金错刀。
即使是她赠的金错刀,也不过是件冥顽无知的凶器,不论是谁,只管砍去,她的血,凝成一树珊瑚,寒光过后,碎裂开来,此刻,它又缓缓地、冷冷地,向他砍过来——
如果她在刀里,会来接他吗?
“如此——也好——”
他说。 就在那一刹那间,寒芒四射,削铁如泥的刀身寸寸碎裂,随风散去。
一砍,落了空。
——————————————1999.12.13
青丝绣
青丝绣。
孀居的青丝绣。
湖色缎子上,鸳鸯戏水,宛如一幅绝佳的水墨画,意趣盎然 ,不知在这世间辗转流传了多久,倘是名家墨宝,早该暗淡陈旧了,却依然乌黑鲜活,泛着一层微晕般的柔亮,不染纤尘。
原来一针一线,用的是人的头发。
难怪,纵使白骨成尘,青丝也不朽。
不朽的,也唯有这一把青丝。
孀居的日子,静得怕人,如水的青铜镜面,一缕又一缕落发乱漂着,黑色的蜘蛛网,网不尽空荡荡的岁月,一径在心里暗结着,她年轻的心里的火,就这么黯黯地败了,化作点点阴毒又凄惶的暗焰,夜复一夜,煎心熬首。
不眠的夜,把白天的落发一根一根收拾着,洗着,拧着,捻着,拈着,绣着,熬着,一夜,一生。
绣到鸳鸯白头,青丝已成霜。
除了这一把青丝,什么也没有留下。
三贞九烈的清名早已烟然;方志上发黄的记载,年深日久,湮没无闻;连那一座千秋万代的贞节牌坊,也毁于天灾人祸。除了一幅青丝绣,却已没有人知道,是谁,怎样,为什么,绣了这一对鸳鸯。
一对鸳鸯,不论人间何世,只管双宿双栖。
双宿双栖的鸳鸯,装点着合欢床……
红烛吐尽最后一口青烟,交颈鸳鸯,良夜沉沉——有人一生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旖旎风光,只把无限的寂寞、哀怨和渴望,一针一针绣进去,又有一种阴毒而凄惶的火,慢慢熬着……
突然,一生的青丝白发,万缕千针,疯了一样,缠满了那新婚的床。
————————————————2000.1.1
琉璃灯
琉璃灯。
上元夜的琉璃灯。
上元夜,一盏琉璃灯,融化着一捧温柔的淡淡的青晕,只一霎,映着那人鬓上的青,靥上的花,笑里精灵的影,便教他的整个灯市的光,一齐熄灭。
只余一捧淡青,一晃,又不见了。
众里寻了何止千百度,再无痕迹,蓦然回首,一盏琉璃灯,盈盈地守在身后,掌灯的青衣小鬟,一抿嘴一双酒涡,含笑说道:
“我家小娘子,致意先生……”
又一场上元夜的迷情梦,一个是落魄京城的才子,一个是寂寞侯门的美人。一夜风流,酿成了天大的祸事。
她并不怕,拼着泼尽残生罢了,横竖她这一生也是白过了,如果没有这一夜。 然而事到临头,他怕呀。
所以逃了,远遁他乡,改名换姓,依然应试,中举,为官,娶妻生子,他还有整个人生。
只是再不敢去想,她呢。
却又是上元夜,仕途上沉浮半世,才得重入京华,劈面撞上泼天的灯火,依旧还是当年的盛景。但真的是过了许久了,回想起来,任一抹心酸转眼淡了后,不禁想:
“若当年迟疑片刻,一同死了,不过为他人添一刻谈资,又哪得今夜看灯饮酒。”
此念一生,整个灯市的光,仿佛一齐熄灭,一吹灰蒙蒙的薄尘,不知来处,只管潇潇地拂过来,蓦然回首,一盏琉璃灯,幽幽地守在身后,凝固着一抓诡异的阴阴的碧绿。
掌灯的青衣老妪,一笑满脸皱纹,哑声说道:
“我家小娘子,致意先生……”
——————————2000.1.15
玳瑁梳
玳瑁梳。
深埋的玳瑁梳。
深埋土中,殉了一个不曾有过的女子。
一场幻化而成的情事。
少年游侠,中年游宦,老年游仙,某种意义上完美的人生。虽没有红袖添香,也不妨独步诗坛,更好了无爱恨纠缠,时机一到,飘飘然作他的平地神仙去。
羡煞天下人的一生,果然无憾?
没有女人,难道还没有关于女人的幻想。
——人间没有,必在天上;天上太过虚无缥缈,还是往前尘旧事里找吧;往事烟水茫茫,分不清何者是幻,何者是真。
唯有这一只梳子是真的。
一只来历不明的梳子,或者根本没有什么来历,死去动物的甲壳上细到没有的金丝,像是天长地久妖变的落发,缠住两个朱文篆字,正是他的笔迹,杜撰出一个极美的女人的名字。
以及,一个极美的女人的故事。
纵然日后齐根斩断,也须先有几十丈的软红尘罢。若没有时,借着金丝与朱砂,向空虚织一场,又何妨。
他从来没有过她,却要从此割舍了。
埋下一只梳子,权当了却一段尘缘。一段梦寐以求的从不曾有过的尘缘。
多少天纵奇才,终其一世,也不过是在回忆与想象中过着他的感情生活——种凄凉的慰藉。
然而那一夜,她来了,发髻上插一只玳瑁梳。
————————————2000.2.15
特别篇:中国伞
中国伞。
异乡街头的中国伞。
绝少人行的老街,发黄的煤气灯照着不为人知的小店:熏黑的雕花木门,铜环上生了青苔,狰狞的兽面变得落寞而含糊,却还牢守着一个零落斑驳的古老中国。
他曾那样梦着的古老中国。
异国他乡流落越久,故园反而越近似的:缠着一整枝素馨花的银指环;铁木车成的小碗,碗底落几瓣梅花;断弦的古琴;染血的纨扇;说不出名堂的绣品,泛着幽幽的紫;错金铁齿撑起半弯残月;细细的梳拢上缠着更细的金丝……他梦寐以求的古老中国,散落一地,再也收拾不起。
那不是他梦着的古老中国——他的幽淑沉静的中国妻子,是抽鸦片的。
雨敲着燕巢残破的屋檐,他把脸贴在竹夫人清凉生硬的腰间,感到了难堪的寂寞。
或者还是该远看才是,隔着雨,隔着烟水和迷雾,风花和冷月,再好的梦,也洒落了一地尘埃。异乡的风雨,不期然地,冷得怕人。
异乡的风雨中,不期然地,撞着了一个支离破碎的古老中国,深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
玄色绣花鞋,石青色裙子上的折梅枝,慢慢伸上来,散作藕荷色缎面上点点碎花,横着伞下的青荫,浮着绯红的伞面,栖落了一对喜鹊,道是“喜上眉梢”。
这些他都见过,在遥远的离乡的梦里见过,也许不仅仅是梦见而已,唯独少了点什么,仿佛被割短了提绳的魁儡,散落一地,不知是谁默默地收藏在这里,单等他来……
他夺门而逃,跌倒在雨里……
一把伞伸过来。 深红的伞面,喜上梅梢,他等着,一动也不敢动,一任它伸过来,贴着他的耳边,挡在他的头顶,雨声像纤细洁白的女人的手,在那里轻轻地叩着……
然而雨声中,握伞的纤细洁白的女人的手,已悄然化作白骨。
——————————————————2000.3.13
后记: 《恐怖古玩店》的灵感,最初来自日本古代附丧神的传说,后来又随便买了一本《长沙古物见闻录》,看着看着,不觉萌生了开古玩店的念头。 真的很可怕,连汉代的泥土,千载之后,色作紫艳,都是宝物,不晓得是不是里头浸透了什么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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