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爱默生家的恶客》
稍老一辈的中国文人,皆知弘一法师其人其事。李叔同先生博涉文学、音乐、绘画,尤擅书法。早年演剧,反串“茶花女”。他东渡日本留学,翩翩浊世佳公子,称得上一代风流的了。想必出国前已成家室,所以归国之日,携一日本女子回府,原配夫人闹得个烟尘陡乱。据说李先生就是因为调停乏术,万念俱灰,快速看破红尘,孑身潜往杭州虎跑寺剃度受戒。两个妻子火速赶来,丈夫已经坐关了。坐关是自愿的禁闭,由当家和尚亲手在斗室的门上贴好封条,到期方可启封出关,饭盂水罐从一小窗口递进递出。当时李家两位夫人在“关”前双双跪地嚎啕,苦求夫君回心转意……一天一夜,里面寂然不答半句话——此心已决,誓不回头,弘一的坚定彻底是值得钦敬的。
世伯赵翁,是弘一法师的好友。某年我去叩贺赵太夫人的华诞,看到弘一法师手抄的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是特地奉赠给赵翁萱堂的。我实在佩服他自始至终的一笔不苟,不扬不萎,墨色也不饱不渴。佛经中多的是相同的字,写得宛如独模所铸——书道根柢之深,倒是另一回事,内心安谧的程度,真是超凡入圣。这种纯粹的境界,我是望而生畏的。俯首端详这部手抄的经典,说不出的欢喜赞叹,看得不敢再看了。
平时多次在富家豪门的壁上,见到弘一法师所书的屏条。字,当然是写得一派静气。然而我有反感,以为出家人何必与此辈结墨缘,就算理解为大乘超度普救众生,我也还是觉得其中可能有讨好施主的因素在。借此而募化,总也不是清凉滋味——我发觉自己很为难,同情出家人的苦衷比同情俗人的苦衷更不容易。
赵老伯是著名学者,大雅闳达,卓尔不群,自称居士,释儒圆通,境界也高得可以。某日相随出游,品茗闲谈,谈到了弘一法师示寂前不久,曾与他同上雁荡山,并立岩巅,天风浩然,都不言语。自然是澄心滤怀,一片空灵。而人的思绪往往有迹象流露在脸上,赵老伯发现弘一的眼中的微茫变化,不禁启问:
“似有所思?”
“有思。”弘一答。
“何所思?”
“人间事,家中事。”
赵老伯讲完这段故事,便感慨道:“你看,像弘一那样高超的道行,尚且到最后还不断尘念,何况我等凡夫俗子,营营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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