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

天色暗得早，我伫立在表舅的男装店门前，等他整理杂物结束一天的劳累。

我身后的小巷，时常有人经过。在这个点，多是一些回家的生意人和满身散发酒气的食客。原本习以为常的我突然听到一些熟悉的嗓音，我好奇地扭头去看，是一对相依偎的母女，着同样的长款棉袄，斜搭着小皮包，只是颜色一个粉一个深。我知道她们。我望着背影，开始回忆起那些过往。

在左边肩挎粉色皮包的是袁媛。就在去年的暑假，刚结束高考的她专程来我妈的服装店向我咨询填志愿的一些事。其实填志愿也就是把心仪的学校专业历年的分数和自己的分数作比较。要是再有什么特别的技巧，我也真的无能为力。她罗列了好多专业，有儿科、金融等等。可毕竟她的分数太低，犹豫之后，还是听从老师的建议：复读。

念头一定，她妈妈，也就是右边搭深色皮包的那位，希望我给她的孩子补习，毕竟我之前考的分数还不错。我知道，她妈妈不愿花钱，甚至花不起这些钱，尽管在二十年前她还是大地主的女儿。我也没什么事，就当活动活动大脑吧，便一口答应下来。

第二天一早，她背上重重的书包就到我家里来了。我家住六楼，没有电梯，有些微胖的她就这么吃力地蹬上来。我稍作整理就安排她坐下，她二话没说，把包里各种试卷和辅导书摊开，习惯性作出学习的样子，高三忙碌的复习跃然眼前。我给她建议：先掌握做题的思考方法，再温习做过的试卷和练习册。她非常听话，说什么就是什么。

家里还有两岁多的弟弟，喜欢到处爬，对什么事都很好奇。他常常踩着凳子拉门把手，悄悄从门夹缝中溜进来，无声息地向我们逼近，然后突然起立吸引注意，露出细排的牙齿哈哈笑。她见了总会逗他玩，捧捧脸蛋，喂他东西吃。我就觉得学习的氛围被破坏了，不大好。我架起他两个胳膊，“扔”到客厅去，可是不多久又会来。就这样，她学一会，逗一下小孩，脸上始终笑嘻嘻，倒是我很无奈。

在我家补习的她，态度那个诚恳，语气那个温顺，和以前我见过的神气逼人的形象大不相同。

那还是小学的时候，她俩在我妈的服装店里聊天。她声音响亮，双眼有神，说起社会上的那些事情比谁都明白，可她才几岁啊。她妈妈说她外公的好些地基和房子在动荡的十年里没有人管，被别人霸占了去，现在都没法收回。她妈妈把位置一一列举，说那些地方是多么多么地好，虽然惋惜，可神情依然洒脱自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们还是大户人家。

有一年暑假，她们在茶楼畅聊，她无聊想打桌球，正好我离得近，被“命令”去了。总觉得得罪不起，不好不来。而我根本不会呀，只是中规中矩地做样子，她不皱眉就算我完成“任务”。

好景不长，白云亦如苍狗。我高二转学回老家念书后，她们家已经衰败了。她妈妈迫于生计，不得不拉下面子在我妈的店子里当售货员。身体自然消瘦了很多，过于苗条，眼睛多了清澈和呆滞，经常戴太阳镜，遮住“窗户”，恭恭敬敬地给顾客选衣服，顾客舒眉了就陪笑，蹙眉了就耐心讲解，一桩生意成了，哪怕只一件毛衣，她都唯唯诺诺地牵口袋。这落差真的是很大！昔日贵宾，今日下人。这期间发生了什么，我没敢问，只是听到过离婚的字眼。我妈感叹道，要是…你们现在也会好过点。

我再在学校碰到她的时候，她再不是高贵的猿小姐，而且目光呆滞，我以为没看到我，也懒得开口。是我做的不对 。

现在，她在朋友圈也会发一些以前的照片。看得出来，她小时候锦服绸缎，坐秋千，扎小辫，画腮红，笑得多开心。她妈妈也感慨那时候，几百块的衣服鞋子穿几天就扔了，十多年前的潇洒，今天叹息不已。

视线再次聚焦，背影早已消失。想必她也没抬头看吧，这个冬天这么冷，缩在怀里，看清前路本来就不易，哪里顾得扭头认人。就是认得，又有什么帮助，寒暄半句就自觉无趣。客套的社交像演戏，台词自备。

今年她高四，在A市复读。我也在那里上过学，从初三到高二，过的都不好，我知道是自己的问题。最后以成绩差为借口成功转学，回来后更是难过，每天都熬很晚，没学习，在找答案。后来被211录取，我还以为在梦里。有句话说的好，“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透过的地方。”那是光，一缕便除千年暗。

很多时候，我也会反感文字，因为它是幕后的事后的工作，给不了实质的帮助。像是弱者的支吾怨言，仅有的宣泄。

别这么肤浅地自卑。

为什么要表达？因为在意。

名人的动态，万万人都知道，一举一动，万万个在意。那么尘世的明暗冷暖呢，谁在意。即便是流浪的野狗，也记得最初主人的气味；扫地的大爷，也知道子女的难处；餐厅瘸柺的老年服务员，也羡慕广场的喧闹。

"Who cares?"

"Everybody cares."

文字是读者的代表，读者是尘世的代表。

不光是文字，其它形式的，都是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