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沈石岩散了衙回家,说是清帝驾崩,朝廷一片大乱,幸而自个儿只是个小喽啰,不然得穿素服三日,替那鞑子带孝。
言罢,随手便将报纸撂在案头,沈挽筝拣起来瞅了一下,说道:“爹,您呀,好歹也是领着清廷俸禄的人,什么都往外头说,也不怕别人拿您小辫子。”
“甭提小辫子三字儿,你看你爹这秃瓢儿,还不是让鞑子剃的!”
他一面说一面摸着头顶,像是想要在那圈荒芜之地薅出几绰发丝来:“一边儿是毛子,一边儿是倭寇,我说,这回大势已去了。”
沈挽筝搪塞着,不愿细听关于朝政之事,倒是帘外一派明媚风光惹得她神游太虚:一只杏黄色的蝴蝶点缀在蔷薇上,翅膀轻盈扇动,透亮透亮的。
她恍惚忆起陆江沅带笑的眸光。
“这孩子,好端端的花偏叫你毁了去。”沈母一声嗔怪传来,她乍然回过神,稍拢了心思,才发觉手心捏着些许碎花瓣。
再一看,案头摆的盆栽,花苞尚未绽放已惨遭她毒手。
当她意识到举止失态,又是略微愕然。
“丢魂儿了?哎?都快晌午了去哪儿,不吃饭了?”
种花遛鸟,无事消闲,沈母惯是个惜花之人,说话时还执着园艺工具,见她起身出门,才罢手询问。
“不了,我去找阿夏教我学学洋文,待会就跟她凑合凑合。”
沈母哦了一声,低头忙碌,只嘱咐了早些回家。
阿夏还是个学生,曾与沈挽筝同窗,两人因怀揣着同样的梦想而结识。
却有两年的光景,阿夏突然消失,再出现时,对此只字不提,沈挽筝更无从问起。
尽管如斯,她们默契仍旧不减当年。
每个人都应该有属于自己的秘密,任其烂在心里,生根发芽,长出一朵带刺的花,保护着自己,成为旁人无法触碰的底线。
而沈挽筝的秘密就是跌进了陆江沅眼睛里,怎么也爬不出来,就连今儿来找阿夏也是因为他。
女子学堂是亲王府改建而成的,坊间亦有不合之声的缘故,一应陈设略微简陋,校舍也只用了几张木板子搭成书桌、床榻等。
阿夏正提着桶要去打水,路上遇到沈挽筝,惊喜道:“哟,沈大小姐怎么得空了来寻我,不是忙着做新娘吗?”
沈挽筝一听,忙上前捂住她的嘴:“你也揶揄我,看我不收拾你!”
“哎呀,救命救命!”
玩闹的笑声洋溢着自由,怒放着青春,搁在以往是万不能的。
这个年代,能入学女子学堂的人都暗自庆幸着父母开明。可见,接受新时代女性的教育是何其不易。
“长青?”说话之人一身戎装,眼神沉静幽深,眉宇间是涉世已久的锋利。
“到!”
“去查查那个女人的家世。”他朝不远处指了一指,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
“是,首长。”长青当即明了,受命退下。男子慵懒地靠在栏杆上,两三方阳光爬过来,洒下把金色的粉尘晕进他眼中,鼻端似乎还余留着一股淡淡的兰花香。
在饭堂里领了些吃食,沈挽筝二人便回了校舍,她接过阿夏递来的馍馍,说道:“你成日在学堂就吃这些?”
阿夏叹口气道:“那不然呢?外头反对得那么紧,再者入学交了多少伙食费,谁知道都上哪儿去了。”
沈挽筝翻着字典:“这事儿呀,哪里都一个样,早先就让你闲了上我家里来,你又不愿意,该!”
甫一听,阿夏便打断她:“哎哎哎,哪有不愿意这一说,只是听闻出资办学的军官考察来了,让我们学生排练节目欢迎他呢!”
“军官?怪得将才遇见几个…”
“你遇见什么了?”阿夏抬起头来,颇为好奇。
“吃你的去,等你吃好了,教我几个洋词儿罢!”沈挽筝将话题一转,认真地说道。
阿夏满面狐疑,促狭地笑了起来:“你又几时对洋文感兴趣了?还不老实交代。”
沈挽筝没有接话,阿夏见她像是被噎到,倏地起身,抓起个杯子,倒满水与她。
她一饮而尽,脑中恍若一阵电闪雷鸣。
不过顷刻间,已是反反复复思忖,原本松快的心情,开始惴惴不安。她觉着自己一定是蠢到极致了,那样多的人,着一身戎装,树影婆娑,她竟没看分明。
更令她忐忑的是,在方才阴暗的角落里,她听到有窸窸窣窣的怪声,起先以为是小动物,便跟随声音寻了进去。
入目处,几个人影重叠,伴随着压抑的怒喝,她忽觉万分别扭,不曾细看便匆匆而离,现今想来他们浑似在秘密处理一个人!
念头及此,削瘦的肩胛骨颤抖着,面色瞬间苍白如纸,沈挽筝本想去寻找上学时在墙隅写下的字迹,却恰巧撞上了这等祸事。
惊至色变,气氛难免怪异,阿夏以为她呛着水,开始自责起来:“是我太大意,平日里凑合惯了,不想今儿你吃馍馍竟遭了这罪,真是不应该!”
沈挽筝扯出一抹笑容,故作轻松:“我自己不小心罢了,你我二人哪里还用得上这些见外的话。”
言罢,一阵风吹来,窗户啪的一声,沈挽筝唬了一跳。案头书页被风翻得哗啦直作响,一时心绪烦乱,她声儿极轻:“夏,我有些累了,你能不能送我出学堂?”
阿夏瞧她有气无力,心底生出几分愧疚,于是,伸手挽住她纤细的腕子,两人穿过回廊,朝大门行去。
“这天怎么突然阴了,看来要下雨了。”
微微润湿的空气中正弥漫着土腥味,廊下一个陌生的身影卒然闯入视线,沈挽筝猛地一惊,下意识紧紧攥住阿夏的手。
这身装束是——
“沈小姐,我们统领大人有请。”
冰冷的语声掷地,不带一丝情绪。
“唉?你是谁?挽挽你认识他?”
阿夏登时严肃起来,将沈挽筝护至身后。
“方小姐,您还是少管闲事为妙。”来人饶有深意地盯着阿夏,又转向沈挽筝道:“请吧,沈小姐?”
“你——”
沈挽筝拉住脸色红白不定的阿夏,摇摇头示意她噤声,是祸躲不过,随即长吸一口气:“我跟你走,请你们不要伤害阿夏,可以吗?”
那人冲沈挽筝身后一点头,两个士兵上前擒住阿夏的肩膀。
“护送方小姐回去,方小姐记住了,少管闲事,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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