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衣大帝军威正盛。
连营百里,兵锋所及,天下无不震动。
冯老将军任先锋,
披劝世之衣,开揽财之怀;
吸金骂众,仗势凌人;
践踏民意,所向披靡。
刘老夫子充军师,
提教化之笔,作营利之文;
秀士嘴脸,师爷身段;
弄巧做乖,极尽所能。
是时,二老年届花甲,然壮心不已,
花衣大帝赞其志,称之曰“哼哈二老”。
二老承花衣宠爱,鞠躬尽瘁,誓将老命报效花衣。
花衣大帝军威日以壮,
天下民意士气日以衰。
于是,花衣隐然有独霸中州之势,问鼎海外之志。
自以为上天入地,宇宙内外,老子天下第一,黎民直如草芥。
有小崔将军,一人,一马,一杆枪,
猛闯将来,砍鹿角,越城池,踏军营,
长枪所及,略无阻滞,突入中军帐里,
于花衣大帝当面,
把那正侃侃而叫的冯老将军对着胡须獠牙一枪挑起,
撂翻在地,踩踏几脚,半晌不见其动静,
料定老将军必死,遂策马缓缓而去。
满营将士,竟无一个敢追者。
只军师刘秀士,遥望小崔将军背影,
暗骂几句,仓皇作罢。
当下众人围住老将军,仔细探视,
却原来是装死。
冯大叫问:看什么?看脸,看脸,别看身上,脸还好么?
刘秀士说:一脸横肉,并无半点儿损伤,还是那么花。
冯老将军笑说:可见小崔终究不济,到底还是我刚强,皮肉结实,若换做别人,早不行了。
大家听说,交口称赞,搀他起来。
大帝本以为营盘有金汤之固,天下已定,
今见小崔将军轻易而来,从容而去,
不觉惊倒于地,悚惧难安。
刘秀士见状,遂叩首曰:
请主公放心,我一篇雄文已在肚内,
援笔可成,一定骂死崔将军。
冯老将军亦叩首曰:
我乃是市井出身,此等骂街小事,
正是本行本色,一定也骂死崔将军。
大帝说:
哼哈二老有经天纬地之才,
我岂不知二老嘴上功夫,
只听说那小崔将军手握一本黑账,
其中名目细节,恐于我大为不利。
区区一崔,宁能搅动乾坤,
若黑账出世,恐天下无我等立足之地。
二老听罢,黯然神伤,废然辞出,
乃高悬免战牌,日夜磨牙炼舌,研习对策,
潜默龟缩,以图厚积薄发。
冯大叫,乃泼顽悍滑之人,聪颖多才,
本黑槊将军麾下牵马坠蹬之童,
一双眼能察人意,
二尺腰最会曲伸,
三寸舌善惑主心。
黑槊将军观其狡黠睿智,可爱处颇合己意,
遂每逢利益交关,辄多为之争,
多所荐引,使之渐成气候。
冯大叫自度羽翼丰隆,
便叛主自立,
一朝得时,一战成名,一夕坐大,
与黑槊将军分庭抗礼,
往日之恩,翻为切齿之仇。
自命遍中国无与论比者,
于是,踢报馆,责前辈,骂后进,斥苍生。
凡不称意,即出恶言。
凡不合心,即发恶声。
虽有才名,然少德望。
丑行丑形,人见人厌。
亟待一夫首唱,将有万人影从。
小崔将军于斯应时而作。
小崔将军,辩士也,长讽擅谑,
每为民情抗言,多为苍生奔走;
乃一时之杰也,一国倾之。
冯大喜,察小崔生平故事,可堪谋利,
则巧言设局,用意奉承,
以事黑槊将军之陈辞,
而讨小崔将军之欢心。
又刘秀士从旁点缀,文豪手腕,师爷心肠,
只把那文苑台阁,当作了江湖瓦肆。
可怜那民情斗士,辗转为贩夫财货。
冯见崔已入毂中,恰似砧上之鱼,
便授意刘师爷委曲作文,务图暴利,其他不论;
刘秀士秉天赐神笔,则披发登坛,仗剑作法,
驱名利之小鬼,蛊乱人世,
毁道德之法身,刮求黄金。
小崔一旦为傀儡,则身欲败,名欲裂,
以一家福泽,赢得冯刘风流。
胜者王,败者贼。
崔由是致病,冯由是致富。
崔由是郁郁连年不复旧声,
冯由是节节升进屡有新登。
崔寥落寂寞已如衰翁,
冯快意恩仇常如新郎。
不料小崔含垢饮恨,如越勾践尝胆;
猝然而动,如伍子胥伐楚。
大帝遭此变故,产业舆图,一落千丈。
人皆曰:不义而入者,必不义而出。
花衣惴惴然不自安,登楼遣怀,
却见小崔将军打马绕城,
以一杆长枪高挑着黑账,叫骂不休。
大帝问急问左右:我哼哈安在?
左右皆曰:
冯老将军渐感萎靡,虎躯倦顿,豪情凋零。
刘秀士有狐兔之悲,正自在园中临水长吁。
大帝曰:
此二老皆久战名将,必不止于此。
左右曰:
黑账兹事,关涉重大,二将军因而致病。
然主公不必多虑,有神仙扁鹊游医此间,正是二老之福,社稷之幸也。
大帝曰:急令医之!
扁鹊于是见冯将军。
将军仰面而卧,嗒然若槁木,
瞑然长吁,齁然而泣,不类生物。
扁鹊曰:
将军泣下,为苍生乎,为个人乎?
将军游目视扁鹊,潸然曰:
我哭天下人。为苍生痛哭。
扁鹊问:愿闻其详。
冯将军色沮,曰:
我哭天下愚人繁,废人多。
我堂堂英雄,独活于此愚顽大众之间,
岂不是虎落平阳,凤入鸡群,玉陷泥中?
扁鹊曰:
然则将军为一己而哭也,非为天下苍生哭也。
将军怒而起,张其须,狞其目,恶其容;
其气盛,其言疾,其色厉,大叫曰:
君何人也,遽然入吾帐中?
贼也,盗也,将为不义也?将赴死也?
扁鹊察其容色,已知症候,徐徐曰:
我游医扁鹊也,闻听将军英明神武,天下所望,乃救时救世之人,
故不避刀斧,斗胆亵渎尊颜,以遂平生之愿。幸勿加罪。
冯将军闻之,拭泪雀跃,欢欣久之;
复泣下,曰:
天下人果真交口赞我?
扁鹊曰:
百姓爱将军,几为将军颠倒迷狂,
更有寻死觅活欲嫁将军或誓志终身不嫁者,比比皆是。
将军抹泪,曰:
我固知天下苍生百姓非愚顽也,卧而疑之,终不信也,果谬也。
将军请饮酒。
此快意酒,不醉人。
扁鹊辞酒,问:
然小崔黑账,将军岂不挂怀?
将军曰:
若民心在我,区区一崔,能奈我何?
若民心不在我,纵无小崔,终是灾殃。
今百姓爱我,我以民心做文章,将出十文,必置小崔于倒悬之境。
君其观之!
扁鹊出,以告大帝;大帝大喜,重赏。
扁鹊不受。
扁鹊退诸连营,则喟然叹曰:
世人皆以我为神医,然妄症终不可治。
冯将军深患妄症,若百姓爱他,则百姓个个可爱;
若百姓怨他,则百姓个个可恶。
以一人之好恶,判断天下,此独夫也。
以独夫而得妄症,此命也,终难医也。
何止妄也,复骄且悍也。
大才之人,众望之人,不能修身自持,至于如是,诚可怜可叹矣!
刘秀士闻扁鹊去,急遣人追。
扁鹊曰:
文人而附权贵,展其才具,正所宜也。
刘师爷无侵骨之症,有窃义之欢;
无伤筋之候,有全德之术。
终南之山有巨木,斫为轮,可乘王侯;
刳为舟,可济江河;
巧匠伐之,制以为木鸟,三天三年三千载,周旋于天;
非不能栖也,失其本心,迷所由径也。
劳而不能已,此天刑,亦匠者所构造也。
追者曰:
虽如此,请赐医救之术。
扁鹊曰:
冯将军,巧匠也;刘师爷,木鸟也。
众议嚣嚣,恐不能堪,二老其自图之。
遂去,杳然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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