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

      我的生日日期很可疑。

　　我妈说是阴历的十一月十六。据她说，那天天阴的厉害，快要下雪了，才下午四点多，天就快黑了，她已经在炕上煎熬了十几个小时，筋疲力尽，两条辫子像水洗了一遍，姥姥跪在地上向各路神仙乞求保佑……五点多钟，我出生了。

　　有一年冬天，邻居婶子来我家串门，说起我的生日，她笃定地说是阴历十一月十八。她说那天是他复原回来的儿子定亲的日子，白天办了酒席，晚上给我家送还盘子，奶奶跟她说今天老二媳妇生了个闺女。

　　我转头看我妈，她居然一脸狐疑。

　　为这个，我心里颇有些怨她，第一个孩子的生日都没记住！面对我的责怨，妈妈总是先发制人，那年头，一家老小要吃，鸡狗要吃，猪羊要吃，哪能顾得了那么多，一个生日，早一天晚一天的有什么要紧！其实，我知道她是色厉内荏。

　　为了安抚我、也为了给自己找补回点面子，妈妈一般都拿我的出生体重说事。她说当天晚上，爷爷从村南卖豆腐的老李家借回来一杆秤，妈妈之所以强调是卖豆腐的称，是为了表明她的叙述是精确的，然后，爸爸把我裹在围裙里，钩在称下，一家人就着煤油灯，一五一十地往后数。好家伙，居然有七斤八两！妈妈说这话时，一般都要拉上爸爸作证。爸爸说：“你这分量，当年就是地主家闺女才有的啊！”

    我的阳历生日更是错上加错--是自己编的。学校里老师一般都要阳历生日。家里的旧年画早就扔了，按照有限的阴历和阳历之间的换算经验，我往后推了一个月，觉得12月20号这个数字上口、齐整，似乎也比较吉利，就这么定下来了，且跟了我一生，出现在我的各种证件和履历表里。后来有了万年历，才发现当年对应的日子是12月25号。

　　记错了日子也没影响我见风就长。“十二”，在我们家乡是一个孩子成长中重要的节点。我曾经观摩过不少哥哥姐姐的12岁生日，那一天，他们跟平常玩的时候有些不一样，穿的簇新，有的还佩戴银锁，在大人温柔的指导下行礼如仪。他们自己似乎都有些害羞又有些骄傲，但确定是幸福无疑的。

　　四邻八舍大都会送吃食来，最多的是一种圆圈状的粘连在一起的馍，上满点满了红颜料，还有热闹纷繁的酒席、助兴添彩的鞭炮。过了人嫌狗憎的十来年，前面有这样盛大的一个日子在迎候着，怎能不让人翘首期待啊。

　　我妈倒是也想着给我办个“十二”，顺带也收收行出去的礼。早一阵就开始筹划，跟办过的人家取经，怎么个流程，注意些啥，还骑车到外村跟加工厂预定了白面玉米面的压面条。

　　我魂牵梦绕的“十二”终于还是泡汤了！因为我们要搬到省城了，日子过得混乱而急促。妈舍不得房子舍不得地，留不下狗留不下猫，想带走大锅小瓮、分家时候的竹筛子、铜勺子、油毡子……不管怎样，我们还是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接下来，爸爸要安顿住处，要找关系给我们转学，要给妈妈找份工作……我自己都觉得再提我的“十二”不合时宜。我就这样无限怅惘地看着我的“十二”一天天临近了，它并没有做短暂的停留，又渐渐地远去了。新生活并不那么如意，我得跟它磨合、磕碰，那个时候我甚至连一句普通话都不会说。

　　我们那个年代，大都兄弟姊妹众多，日子过得粗糙，人也皮实，过生日也就是大人好不容易才想起来的时候给你在碗底卧个鸡蛋。

　　光阴流逝，到了谈恋爱的时候，生日，变得空前地重大起来。那个时候，我们渴望爱与被爱，我们把彼此看得比自己重要，生日便成了一个寄托、一个仪式、一次小的试探和考验，是情感的索取，是爱的许诺，更是对未来的期待。人生多艰，幸有爱情甘之如饴、滋润心田。

　　只是刚刚走进婚姻，爱人就对这些“繁文缛节”嗤之以鼻，甚至连一束菜花都没有送过。相比于女儿一过生日就欲壑难填，婆婆一过生日就居功自傲，我自己对生日并没有什么情绪。

　　作为一名标准的家庭主妇，每天跟琐琐碎碎的生活短兵相接。为了养家糊口早出晚归，因为孩子的作业暴跳如雷，在超市里选购东西精打细算，日子过得烟熏火燎、毫无意趣。生日，不过是下一个忙乱的生活周期的开始。

　　女人四十，过生日就有点雪上加霜的悲哀了，电梯里遇到的小伙子已经称呼我阿姨了。这几年老公也愈发含蓄了，每到我过生日就撺掇孩子：“去，代表爸爸跟你妈祝福一下。”女儿大了，尖牙利齿，肆无忌惮地挥霍我们给她的宠爱：“你们夫妻俩秀恩爱，干吗拉上我？！”

　　这几年，倒是商场、超市、银行、药店记得这个日子，早早送来祝福，还有一些小小的实惠，一次基础理发、一张生日蛋糕卡、一次折扣。也知道这一切是为利而来，可在这个公平竞争、和气生财的协作社会，一份问候也证实了我在这个世界的存在价值，也是对方的一份用心的付出、一次求成的实践。韦唯唱得好，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早上起来，雪后的城市亮晃晃地出现在眼前，在雾霾锁城的日子，这样一场不期而至的雪，喜悦了眼，也滋润了心。突然想到，生日，又快到了。

　　生日，首先是个起点，生命穿越浓浓黑雾和虚无来到人间，这一天，让我们的生命有了某种属性，某种联想和记忆。之后，它成了一次次小小的停顿、一次次艰难的领悟。未来空旷荒凉，但是有爱、有信念、有期待，有生命的温度和热情。未来的路上，脚步会更稳重踏实，沿路的风景希望一一记在心底，不被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