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烟有毒

她为什么要抽烟呢？如果她不抽烟的话，我兴许还会和她搭讪。问题是，每一次遇见她，她的嘴里总高高翘着一根不知是什么牌子的烟，烟尾红星一闪一闪，很得意。抽烟是一种不应该在女孩身上根植的恶习，这个观念在我脑中根深蒂固。更何况她打扮得那么精致，至少也得是抽细细长长薄荷味的女士香烟。

其实归根结底，问题不在于她到底抽不抽烟，这点我明白，我是很想和她说说话的，如果我也抽烟，说不定我也可以在出租屋逼仄狭窄的过道里向她借个火。可是我受不了香烟呛鼻的滋味，怪得了谁呢。

我独居在一个四人间中，这让我显得有些膨胀。紧缩的房间里，只有墙角长势喜人的青苔和霉斑始终陪伴着我。在最开始搬进来的时候，我还妄图消灭掉这个日后忠实的伙伴，这令我感到愧疚。幸而古诗诚不欺我，它们总是春风吹又生的。

我的春风住在对面的四人间，那个房间里住着四个女孩。偶尔女孩们会打开门通通风，但这并不管用，于是过来敲敲我的门让我把门窗也打开，终于空气对流了。我对气味向来敏感，一缕烟味能让我恶心上一阵，更别提袅袅传来的廉价香水味了。这代价换来的是，得以欣赏红红绿绿莺歌燕舞的女性世界。

我从来不顾墙上有什么，有些时候还要将鼻中一些污秽之物顺手抹上去。可女孩们就不同了，有三个女孩墙侧糊着明星海报或是彩纸。剩下的那个女孩，也就是抽烟的女孩她的床旁贴上了玫瑰花纹的壁纸。我坐在我的床上，瞥见过上面似乎有几个黑糊糊的小洞。

我想象，她半夜躺在床上，听着女孩们轻微的鼾声，把手伸到床外弹了弹烟灰，继而将烟头按熄在壁纸上。“呲”地一声，一个散发着丝缕焦味的小洞凭空生出。那个样子约莫很美。

可是她很少回来过夜。一绺烟味幽幽游荡在过道上，她匆匆又匆匆地离开，一走就是两三天。我有点想她。

其他三个女孩个头不怎么高，警戒极了，时时刻刻像察觉到有猫在暗处潜伏的耗子一般，除了工作很少离开屋子。跟我也只有叩门的交情，几乎从不和我说话，因为我是陌生人。

出租屋的过道拉着一条晾衣服的线，我的房间怎么说也终究是四人间，容我一人的衣物管够了。可对面的姑娘们却也从不把衣服挂到外面来，只有隔壁的一对情侣会大咧咧地把所有衣服排开在晾衣绳上。极少数情况下，抽烟的她的大衣也会在上面晃悠着。

有一次她抽着烟急急忙忙地从那儿走过，一滴水从未拧干的内衣上掉下来，滑在她的脸上。她在原地怔了怔，抬手将水拭去便接着赶路了。连抱怨都没有。这也是我欣赏她的一点。

我知道对面女孩们的秘密，当她不在出租屋时，她们会偷偷试她的香水和衣服。我为什么会知道呢，因为仅仅她的香水是不熏人的。最夸张的一次，三个女孩前后排列着像一队卫兵似地走出房门，脚上都是她的闪闪亮亮的高跟鞋，而她的高跟鞋明明只有她穿着才不蹩脚。

我不晓得女孩子们会宽容到分享自己的私人物品，但是她们确实没有吵过架，这些举动大约她也是默许了的。看，她多么宽容。那三个女孩像魏蜀吴一样盘踞在自己的地盘上，而她的地界常常成了荒无人烟而人人可唾手得之的无人区。

我原本以为女孩子们群居的地方是八卦的滋生地，而那三个女孩说话的声音却很小，我花很大的力气才能知晓并推测更多她和她们的动向。

话说回来，并没有人叫我去费心费神地做这鼠头鼠脑的工作。我窥测着女孩们的生活，正常得如同上着一堂必修课。

我自己的生活是不必讲的，我是那样一个陌生人，也没有人对我表现出过多的兴趣。

每当饿了的时候，我会去屋外的大排档吃上一份炒粉，想象着她在干什么，她又在吃着什么，像她那样的女人是不是不用吃饭，只要抽烟便可以度日了呢。说不定还真有可能。

用餐的时候，我经常碰见我那三个谨小慎微的邻居。她们甚至在吃粉的时候也那么安静，从不嗦溜出声，是很内向的样子。

我不知道这三个女孩是干什么的，但看她们的气质，大概和我所知道的女孩们的工作差不了多少。唯独她，那个抽烟的她啊，简直像个谜题。

我应该不是那么容易动情的人，好歹活了二十几年，见过的漂亮姑娘也不少。每个漂亮女孩跟她比都差了点什么，究竟差在什么地方，我说不上来。

在上一任租住在这房中的前辈遗留下的物资里，我翻到过一本诗集。里面提起过一个叫“阿芙洛蒂”的外国女人，长得很美，好像是个神。抽烟的那个她，给我的感觉就有点类似阿芙洛蒂，可她为什么要抽烟呢？我那么不喜欢抽烟的女人。

抽烟还容易引发火灾呢，这么热的天。我突然这么想，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

对面传来了门吱呀的响动。透过开着的门缝，我望见四个女孩整齐地走了出来。我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走在最前面，手里拎着行李箱，姿态有那么点优雅的味道。三个女孩缄口不言地跟在她的身后，最后一个离开屋子的女孩没忘再三查看房门是否锁好。

这真是很怪的场景，我从没见过他们四个一同出动过。我站了起来，犹豫了一会，走了出去，不远不近地跟在了女孩们身后。五个人隐隐约约是个奇怪的队伍。

她们在大排档停下，四个人坐成了一个圈，每个人都很沉默。我找了离她们最远的位置，仍然叫了一碗炒粉。

我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瞟着她们，她给三个女孩满上一杯饮料，自己斟了一杯啤酒，气泡咕嘟嘟地滚出杯外。她没有抽烟，但脸上仍是抽烟时微微笑着扬着的表情。她举起了杯子，向安静的女孩们致词。

我听不见她在说什么，然而我不傻，明白她大概是要离开了。

天热极了，现在是七月，吃散伙饭的学生很多。她和女孩们一点也不突兀。

四周传来了学生们嚎啕的哭声。

我忽然也有点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