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想准备把身体调养好了,徒步去西藏。
传说中的川藏线上的美景,还有布达拉宫的神奇,让我早就憧憬。
但近年来常常脚痛手麻,开始时还以为是没有经常锻炼的缘故,寻医问药诊治好转之后,干脆停下所有俗务,专心致志地锻炼身体,以图将来“在合适的时候”,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却不料,日日无所事事的我,再怎么“专心”地锻炼,身体也是觉得有点力不从心:走久了脚就痛,有时甚至不走,脚也痛。后来有几次,坐马桶久了,右腿居然失去了知觉!
仓皇失措间,我和妻都同时觉得事态的严重性。虽然年过四十不再谈论理想,或者说已经过了谈论理想的年龄,但假若腿真的出了问题,后半辈子的幸福生活就成了水中月镜中花。
辗转求治,却无明显疗效。并且省医院中医骨科的年轻医生通过检测,说我“䯘关节有积液”。我忍住疼痛,让他用长长的针去“抽”,却也不知抽没抽出积液来,这医生只是让我继续去,也不告知何时能有何结果。
我既怕疼痛,又担心医生的医技,去了几次就没敢再去。
心急如焚的女儿便按着我的症状上网搜索,居然破天荒地“搜”出我可能是“先天性的扁平脚”。
我是知道我是“满脚板心”,也就是脚板底部没有正常人的凹凸,和一般正常人比,不能走远路。
这种“不正常的脚”不是病,在我知道的人里多得很,除了走路,也未见得有谁比一般人多病或者早死。
但女儿和妻不但关心我,还想象力丰富,把我幼时家贫冻脚的陈年老账翻了出来,说是这些因素加在一起,造成了我今天的脚痛,硬让我再去医院治疗。
我也想过我童年时的苦难,包括从小的好静,似乎真符合网上的说法。便依了家人,去寻了先前为我诊治且有疗效的骨科医院主治周医生。
周医生看了我带去的资料,又听了我原原本本的述说,运用他的专业知识,从“科学”的角度论证,得出我是“脚神经受伤”,再加上先天扁平脚,才有今天的脚痛。要我住院治疗。
我遵从周医生的意见,住院。
日日不停的针灸、艾灸、熏蒸、输液吃药,整得真跟病人一样。
这日,病房里来了一位头发稀稀落落、白天也戴着墨镜、身体单薄的男人。
男人进房就骂:“泥马什么破医院?这样的破病房怎么住?”言毕一脚踢去,病房里的靠背椅子就摇了几摇,终于倒下来,睡在地上。
男人乜了我一眼,看我边输液,边在手机上写字,大概以为我在玩游戏,便不屑地问:“喂,玩啥游戏?”
我本不想理他,但想同处一室也是一种缘分吧?便笑笑:“我在写字。”
男人像看珍稀动物一样,有点不信,也不经我同意,居然走过来一下子把我手机拿过去,竟自看起来。
手机上写的是我的长篇半自传体小说《老屋魂》,第五十章《逃无可逃》。
男人看了一会,有点惊喜,声调也变了:“原来是同行!我也是写诗作文的!”说罢把我手机一扔,像扔一块破铜烂铁。
然后从夹在胳肢窝下面的有些破旧的皮夹里掏出一叠硬纸片来,抽出一叠,嘴里发出不知是热情还是兴奋的声音:“我是著名作家、著名诗人、词人、被《中华名人录》《世界千位名人录》收录,现履职于*******大学,是正教授,行业内专家……”
这介绍伴随着男人的眉飞色舞和唾沫横飞,差不多持续了三分钟,捏在男人手里的那叠纸片,终于在男人停止了手舞足蹈之后,递到我手里来:“咯,这是我名片!”
我接过,想抽出一张,把其余的还回去,却发现原来是折叠在一起连成一张的超大型名片,上面印有头像、一长串名称和头衔。精美的印刷像从前售楼部的广告。
我看这头像上是个非常年轻的男人的有点“范儿”的照片,暗暗对比之后发现和眼前这个男人有点像,似乎是男人的儿子。男人在一旁,证明一样:“真是我!帅吧?只不过比现在略为年轻点!”
我笑。
粗略浏览了一遍,“特大名片”上,开头是著名作家,然后是著名专家,接着是著名诗人,再是*******大学教授,接下来的是学者、顾问等等之类,一长串,我有点好笑,但终是没笑。
正费劲地把这像折叠扇一样的纸片合拢,发现另外一面也印有字,反转过来看,居然是“国际诗词文学社”、“天下文友聚会群”、“世界古诗词优秀作者群”等等字样,后面的头衔无一例外是“群主”、“社长”,又是一长串。
这年月,“群主”和新郎官、家长一样,都变成了一种“职务”,甚至“职称”!
我心里有些明白,这就是时下流行的“文化痞子”。文化痞子指的是有点识文断字的功夫,却拉大旗作虎皮装腔作势的人。
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见我没有肃然起敬的意思,有些不乐,口里吐出的声音更加高亢:“我目前在研究一种新经济理论,足可以让生产力提高数十倍。同时在研究的还有把儒家理论运用到经商实践中……对了,牟其中你知道么?南德的那套就是我当初的构想,只不过被牟其中这家伙给LZ弄砸了!”
牟其中是我心目中的偶像,也是我们那代人的偶像,我对牟其中的研究可能比一般人都要深入一些,见这男人出言不逊,便问:“你怎样看待当年老牟飞机贸易?”
“骗子噻,空手道噻!”男人满是鄙夷,又开始手舞足蹈起来:“当年南德如果知道并且贯彻我的新经济理论,还有今天的三驾马车?马云算个卵!”
我从这个“卵”字上,算是看透了这男人,便不想再理他,也就懒得说话。
男人自觉无趣,有点偃旗息鼓,怏怏地问:“你输完液回去还是住在这里?”
我还未开口,男人又想没我这个人似的,说:“我输完液就走,回家去住。家里两个厕所,一个屙屎,一个屙尿,想咋屙咋屙!”
我终于忍俊不住:“老师,你上厕所都分这么细?你太讲究生活质量了嘛!”
“啥子老师?我是教授!”男人毫不客气。
我笑笑,说:“是,教授。”
这时护士端着盘子来给男人输液,我从护士顺手放在我床上的病历夹板上,扫到潦草的医生记录病情字迹“……患者自诉:三十年前脑袋被门板夹过……诊断结果:颅骨压迫脑神经……”
原来,这男人和我一样,都患有暗疾!只不过我的在脚上,走不得远路,却要靠自己劳动辛苦奔波;他的在头上,容易神经错乱,却靠忽悠混在知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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