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末,我生在北方一个普通农村家庭里,因为贫困,我们一家三口尚且住在窑洞里,吃着玉面馍馍就着冰凉彻骨的井水,虽然艰难,但却很知足。除了物质生活的匮乏,对精神追求的渴望一直充盈着我的大脑。那时家里还没有电视机,唯一能消解无聊的时光则是放映队不定期的电影放映。
那一年,我七岁,暑假被工作繁冗的父母,寄宿到姨父姨母家。姨父常年在外工作,陪伴我的是我姨母和大我十岁的表哥。表哥是当时他们村唯一一个大学生,成绩优异,一直是姨父姨母家的骄傲。表哥爱干净,在那个贫困艰苦的年代,他特别注重卫生,也爱讲话,一张嘴,满口白净的牙齿,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每日清晨起床,他便跑到水井边,从深井里吊上满满的一桶水,舀出一瓢,倒进白瓷牙缸里,咕噜噜几下漱口,然后开始刷牙。
我蹲在不远处葱茏繁茂的枣树下,无聊的摆弄手中削尖的弓箭,斜眼瞄准,指向表哥。表哥手上端着牙钢,看看我,玩性大发,笑着对我说:“拿箭射我,我用水泼!看谁快!”
我咯咯而笑,脸上露出天真的笑容,使劲点头,紧跟着拉弓射箭。带尖的竹箭脱离富有弹性的弦,刺破晨曦的阳光,穿透空气,正中表哥的眼框。他大叫一声,手中的牙刷和水缸连同带血的竹箭一齐掉落。
表哥双手捂住眼睛,鲜血从指间渗出,痛苦蹲下。我害怕极了,慌张地扔掉弓箭,转身飞逃。
姨母听到表哥的惨叫,从窑洞内跑出,急叫:“天星,你怎么呢?”语声颤抖。
我逃出表哥家,穿过大片大片的核桃树林,在一块山坳边停下,喘着粗气。这时,一团乌云宛如千骑奔腾而至的野马,奔涌翻滚,很快遮挡住了太阳。沉闷的雷声,仿佛怪兽低吼,轰隆而来。
我闯了祸,终究不敢回去,慌不择路的乱走一通。天愈发阴沉,豆大的雨点漫天洒落,山野沉浸在一片氤氲溟濛之中。也不知雨中跑了多久,我又冷又饿,全身湿透,四下张望,荒野小道的尽头,一座庙宇若隐若现。我一路小跑,单薄瘦小的身躯如同路边摇摇欲坠的灯笼草,双腿打着摆子跌跌撞撞,在泥泞的道路间狂奔不止。
夜幕降临,借助昏暗的光线,我看到一幢废弃的古庙赫然而立,门头一对石狮面目狰狞,想起表哥双手捂住眼角指间殷红的血迹,顿时心生恐惧,冲进庙里,钻入一侧蓖麻杆和夹杂着干草的柴火堆里。
外面的雨更大了,夹杂着一阵又一阵的闪电。
我蜷缩在气味呛鼻的蓖麻堆里,全身上下被雨淋湿,瑟瑟发抖,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屋外脚步踩踏着泥泞之声传来。我紧张地探出头,惊恐朝外倾听,内心如翻腾的波浪,剧烈起伏,生怕姨母追来,对我犯的罪行进行清算。她虽然是我的亲戚长辈,但对我特别严厉。那个年代,家里贫困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为了供给表哥上大学,家里值钱的和吃的东西都被拿出去变卖,本来就糊口困难,如今又添了我这张嘴,对此姨母总是看我不顺眼,若非我父母在供销合作社担任要职,给了姨母家一些足够养活我一个假期的粮票,她才不肯收留我了。
我很怕我这位姨母。
我蜷缩身体躲在柴火堆里,耳听外面滴轮滴轮自行车车轮轴承和车链子的胶着转动之声以及胶皮鞋踩踏在泥泞道路的声响,越来越近。及至到了庙门口,有人停下,打起车撑,然后就是卸载东西的声响。踢他踢他,胶鞋踩踏着地面,一个硕大的人影慢慢走近,在一道闪电的映照一下,仿佛一尊踏进庙宇的天神,黑影拉的很长,砰咚一声响,外层严密包裹着一层又一层的塑料纸的物件,硬生生放在我的面前。
我吓了一跳,身体不由自主的朝后缩,仰头看时,一个中年人身披雨衣,眼眸闪耀着光芒,直勾勾盯着我,表情甚是意外。他身材魁梧,五官清朗,两丛眉毛几乎挑到颧骨边,避雨帽裹着的头发间,雨水顺着额角滴洒下来,在如钢刺般的短须下停住,答答落地。身躯佝偻,情形狼狈中透着匆忙和自若。
中年人一愣神,脸露微笑,道:“小鬼,你怎么躲在这里啊!吓叔叔一跳。”
他说着话,返身走出,拎着同样用塑料纸包裹着的两块铁方盒子,放在地下,然后脱下雨衣,朝外打量。庙外大雨倾盆,电闪雷鸣,他脸上不自禁露出焦急的神色。
我好奇的望着地上的两件铁家伙,近前打量。
“叔叔,这是什么呀?”我忍不住问道。
中年人回头道:“那是放映机。”
“放映机是做什么的呀?”我继续追问。
中年人不答,反问道:“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不回家吗?”
我支吾着,不知如何回答。
中年人望着庙外,喜道:“哎呀!雨停了!”
中年人快速将放映机设备抱起,走出庙门。
我连忙跟出,就见中年人将放映机放在自行车后座捆好,然后放下车撑,推着自行车在泥泞中高一脚低一脚的艰难行进。
我怔怔地凝望着中年人的背影,怅然若失。
一道缓坡上,中年人推着自行车,脚下打滑,车轮陷进一处泥坑里,眼看就要挣脱出,终因力道不够,再次陷入其中。中年人满头大汗,微微喘息。
我远远看到,立即跑上前,从后面用力一推,自行车终于脱离泥坑的羁绊,走上平路。
中年人朝我微微一笑,说道:“谢谢你,小家伙!”
我咧嘴直笑。
那晚,我跟随这位露天电影放映员,一起来到一个叫上陀庄的地方。雷雨过后,小雨兀自淅淅沥沥的下。村口微亮的灯光下,一条标语横幅悬挂在树杈之间,上面贴着几个红纸大字——热烈欢迎流动电影放映队下乡莅临上陀庄放映。
一群老百姓有的穿着雨衣,有的搭着伞,还有淋着雨伫立在村口眺望。年轻人一个个脸上均充满着期盼的神色,翘首以待。
一对青年男女贴身相依,向雨雾迷蒙的小路瞧去。
女孩道:“雨下的那么大,怕是不来了吧!”
男孩一言不发,脸上露出沮丧的神情。
众人眺望良久,一步三回头的往回走。
突然有人朝着村口外一指,惊叫道:“快看!来、来了!”众人齐齐转身回望。细雨迷蒙中,中年放映员推着自行车,我跟在身后把扶着后座,踩着泥泞的小路,蹒跚而来。
一群年轻人嗷嗷欢呼,纷涌而至,一齐推自行车,拥护着我们来到宽敞的村口。
月亮探出云头,散下淡淡的光辉。
中年放映员在众人的帮助下,支起白色的银幕。一边早已围拢了很多观影的村民。我看看白色的银幕和支应起的音响,站在银幕一侧,好奇的打量。
有人叫了一声:“放电影喽!”
中年放映员手指在放映机上拨动,突然间灯光一暗,一道光束照射在白色银幕上,里面出现的人影开始动了起来。我凑近银幕,身体挡住了后面的观众视线,立时有人喊叫:“挡着我啦!快坐下!”
我连忙蹲下,盘膝坐在头排,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银幕。
凄婉的女声回荡开来,电影《小街》(1981年)一开场,瞬间感染了在场的所有观众,人们沉浸在电影带来的美妙享受中。
我专心的注视着白色银幕上的人影,渐渐地,那些人影在眼前晃动着,慢慢虚化开来。迷迷糊糊里,耳旁放映机吱吱的声响一直回响着。我做了一个无比美好的梦,睡梦中耳畔的音乐和人声混响交杂,连绵不绝。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睡梦正酣,一声刺耳的广播喇叭声响炸裂开来,我顿时惊醒,睁眼看时,电影已经放映完毕,只见人群中像炸开锅一下,人们纷纷搬着板凳座椅,结伴散去。
我昏睡中醒来,双目惺忪,鞋子在迷糊中不知扔到哪里,从地上摸索抓起一块土坯块便往脚上套,套了半天,才发现不对劲,低声叫嚷:“我的鞋子了,我的鞋子呢?”
我终于摸到了自己的鞋子,穿上起身。空旷的广场,人们尽去,中年放映员正在收拾和装载放映机。我孤零零环视四周,走过去,呆呆地看着放映员收整设备,一言不发。
中年放映员看见我,一边忙活一边道:“今天谢谢你帮叔叔推自行车!快回家吧!”
我看着他收拾放映设备,忽然冒出一句话道:“叔叔,你能带上我吗?我要跟着你一起放电影。”
中年放映员摇头:“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吧,夜深了,赶紧回家!”
我蹙眉不语,看着他整装完设备,将白色的银幕缓缓降下,装上自行车。最后亮着的电灯泡啪的一声,也随之关闭 。一切陷入漆黑之中。
中年放映员推自行车载着放映机,叮嘱道:“快回去吧!”然后离开。
山野间响起让人毛骨悚然的鸱枭叫声。我陷入深深的恐惧之中,慌乱中不辨方向,一脚踩在泥坑里,摔倒在地。我满身污泥,在漆黑的夜晚中奔走哭号。
黑暗中,一束光亮晃荡着渐渐临近,先前那中年放映员想是听到我的哭声,循声而来,走到我跟前一脸关心和诧异道:“你怎么还不回家?你家在哪里呢?”说着撩起衣袖擦掉我脸上的污泥。
我身体哆嗦,哭道:“叔叔,我家,我家……我也不知道我的家在哪里?我不能回去的,不能回去了!”
中年放映员将我揽进怀里,哀叹一声,看看四周黑黢黢的大山,起身拉着我的手道:“那今晚就到叔叔家住吧!”
中年放映员带我走回自行车跟前,我打着手电筒照亮前方的路。我们一老一少在黑暗着,摸索前行。到得他家已是子夜时分。他们家依坡而建,乃是一栋老旧的平房老宅,一间屋子连着一间弄堂,门外花草林立,颇有几分雅致。
中年放映员从身上掏出钥匙给我,说道:“去,开门!”
我接过钥匙,打开门上的铁锁,推门让到一旁。他将车推进院子,然后卸下放映机,将其抱进堂屋。我看到两块铁盒,径直上前帮忙,竟拎不起来。中年放映员走出,笑道:“还是我来吧!”说着抓起铁盒往屋内走,我羞赧的跟进。
走进堂屋,眼前尽是堆放的电影胶卷,整齐而错落有致的摆放着,墙上花花绿绿贴着各式的电影海报,文艺气息扑面而来。中年放映员将放映机归置好,对我道:“别看了,到屋里睡觉。”我跟着他走进卧室,里面电灯亮了。
宽敞的房间大炕上,一个中年妇女后腰贴着膏药,刺鼻的药味呛的我打了个喷嚏。她从睡梦中惊醒,翻身过来,看到我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对中年放映员道:“回来了,这孩子是?”
中年放映员道:“哦,是我放电影时遇到的,好像是迷路回不去家了,所以才带回来,明天再说了。”
中年妇女点头。
中年放映员见我衣服上全是泥巴,走到一面柜子前,从衣柜翻出一身干净的衣服,递给我道:“拿,换上。”
正说着话,炕头被窝一个灵秀俊美的小女孩探出头,朝我看看,嘻嘻一笑。
中年放映员道:“文秀,怎么还没睡觉,快睡觉!”
那个叫文秀的小女孩伸伸舌头,躲进被窝,眼睛却盯着我看。
我接过衣服,皱眉道:“女孩的衣服啊!”
中年放映员道:“怎么了?”
我一笑摇头,顺从的换上,道:“谢谢叔叔!”
他笑了笑,走出屋子。
我从炕头木柜拿起一卷电影胶片,眼睛对着灯光凝视,清晰可见胶片四方格子里人物的轮廓。隔着透明的胶卷方格,手上慢慢移动,最后落在探出头来的那个小女孩微笑的脸上,灯光下映射出一片朦胧炫目的光。
中年放映员摸摸我的头,将电影胶片放好,说道:“睡觉吧!”
我爬上炕头。当晚,一夜未眠,脑海中不断闪现露天电影里的画面。月色如水般倾泻而下,蓝幽幽的亮光照射进炕头,映衬着几张陌生而亲切的熟睡的脸。
睡梦中,一枝竹箭飞出,《小街》里男主人公被刺瞎眼睛的情景飞速闪现,凄厉的一声惨叫声不断回响,表哥满脸是血,渐逼渐近。
我在床上翻滚挣扎,最后被惊醒,腾地坐起。四下看时,已是早晨。
中年放映员进来打好洗脸水,端盆进来道:“快,洗把脸,我送你回家!”
我怔忪未定,慢慢下床。
门框边,小姑娘盯着我,脸上漾着微笑。
中年放映员带着我一边往出走,一边道:“文秀,我带这位哥哥回家,你在家待着。”
小女孩答应着,跟出院子。
我回头看着小女孩,不断回头张望,被中年放映员带出门,走向回家的路。
我依然记不清回去的路,好在半路上和前来寻找我的表哥邂逅。他眼角眉框间,贴着纱布,一对眼睛显露在外,看到我露出惊喜之色。我知道,这场意外并没有带来严重的后果,是一次完完全全有惊无险的插曲。但这首插曲,却奏响了我和表哥不同的人生遭遇。
【作者简介】
东方绪,原名席东绪,生于1981年,陕西扶风人,编剧、导演,自由创作人,著有长篇小说《桃源行》《梦还仙影录》等。本篇是作者的处女作,同名电影剧本《银幕下的狗熊》入围第二届丝绸电影节创投单元,该电影项目正在招商投资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