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21年后,是枝裕和新作《小偷家族》再次为日本影坛摘下戛纳节金棕榈奖,弥补了他这18年来四次被提名金棕榈奖却又失之交臂的遗憾(2001《距离》、2004《无人知晓》、2013《如父如子》、2015《海街日记》)。与1997年获奖的导演今村昌平不同,是枝裕和在描绘性爱和生死观上没有花特别多的功夫,而是擅长从家庭环境中挖掘亲情元素,加上自己朴实的叙事,营造出一种不可多得的影片风格。
《小偷家族》讲的是居住在东京的一个穷家庭的故事,中川雅也饰演的 ”穷爸爸“ 是一个没有固定工作又无一技之长的中年男人,常带着收养的小男孩祥太(城桧吏饰)去附近的超市搞些 “偷偷摸摸” 的小动作。而良心有所不安的祥太总是要先做个手势:两只手的食指交叉着打转,然后把右手放在额头上轻碰一下,再快速地亲吻自己的右手手背--这种焦虑不安求保佑的心理活动在后来的好几个片段中越来越被放大--直到最后祥太故意 “失手” 被超市店员抓住,走上了全片剧情的下坡路。
在陡转直下之前,这个 “杂组家庭” 其实是温馨而幸福的:男主柴田治和妻子柴田信代(安藤樱饰)带着祥太 “非法” 寄居在老奶奶柴田初枝(树木希林饰)家里--为何是非法?影片一开始就通过社区管理人员询问老奶奶的对话交代了,后来两口子匆忙埋下老奶奶而不办葬礼更是说明了一切。被收养的祥太很聪明也很爱看书,不过却因为 “爸爸“ 治的一句 “只有不能在家学习的小孩才去学校“,并没有念书,也没有机会与同龄人交流;或许,这暗暗埋下了他内心隐秘的想要挣脱这个家庭的渴望。这个倔强的男孩,直到影片最后坐上公车远走的那一刻,才终于肯默念出 ”爸爸“ 两字,但 ”爸爸“ 已听不见了。
除了祥太,家里还有大姐姐柴田亚纪 (松冈茉优饰);当她的脸出现在电影第一幕的家中晚餐时,昏黄的顶灯和油腻未洗的头发让这个少女看上去——不那么可爱。然而,随着影片的推进,观众能渐渐领会她散发的,清纯之中略带性感的美。当看着她在风俗店里凝视镜中的自己、向男顾客献出自己的玉腿时,几乎认为这无非又是一个堕落的贫苦人家的女孩。然而,影片中间部分却突然以奶奶柴田初枝的一次 “家中祭奠” 交代出亚纪的身世:她是柴田初枝前夫与另一个女人的孙女,她是被精英式父母视为耻辱的那个不受待见的大女儿,她宁愿从平凡中找寻自己的快乐也不要在家庭的压力下扭曲自己的性格。所以,每当有人问起她的艺名时,她总会回答她亲生妹妹的名字:妙香。一记讽刺又无力的报复,不过只要能让她畅快,足矣。
以上出场的五位主角都很有特色,但《小偷家族》的核心主题:小孩有没有权利选择父母?如何回应日本如今炙热的社会虐儿现象?等等,还是要通过小女儿由里/百合(佐佐木美雪饰)的角色表达出来。一场寒冷的冬夜、一块炸可乐薯饼、一次尿床,将这个被亲生父母打骂嫌弃的女孩拉入“ 小偷家族” 。是枝裕和很用心,电影从冬季开始,用烟花、海、雪、平民食物、老街巷将故事串连,历经了春、夏;原本一言不发的由里开始变得温柔活泼、天真的光又回到了她身上,似乎曾经的虐待和咒骂终于可以离她而去了。奶奶喂她吃面筋(是的,日本人也喜欢吃面筋)、妈妈给她剪短发、哥哥带她 ”游历“ 小卖部、姐姐各种日常亲昵...画面色调变得明亮,传递着扑面而来的幸福感--那种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家庭不用提心吊胆也不用奢望,就能获得的幸福感。
相信看过影片的观众都对那场 “海滩出游” 的戏印象很深,那是全剧的灵魂表现所在,当父母带着三个年龄段的孩子在踏浪玩耍时,奶奶在叹息自己的老年斑怎么又多了一些,又抓起一抔沙子轻轻洒在自己的腿上--这里是不久于人世的死亡隐喻。生命交织着衰老,青春回应了疾病,就是这场出游之后,奶奶,离开了。奶奶的去世象征着现实再一次将这个家庭重击,现在,柴田夫妇的非法居住身份随时会被暴露;另一条线上,小女儿百合的下落也一直在被媒体报道、被警方追踪。而当哥哥祥太再次陪 ”爸爸” 治去偷车里的香奈儿包时,他再也忍不下去治的行径了--如果超市里的东西原本就是属于大家的,那么别人私家车上的东西呢?难道我祥太也可以不告而取么?--当一个男孩要反抗父亲的权威并开始走自己的路时,这个家庭,就随时面临崩溃的威胁了。这里,是枝裕和似乎不再引导我门去同情下层人民,终于把柴田夫妇的偷盗、埋尸的罪犯面目暴露在观众眼前--就像是导演本人问我们:这样的小偷,你们恨么?
是啊,我们恨么?很难讲,真的,或许我们都和影片中的祥太那样矛盾--揭发了父母的罪行,又时刻想念他们;告别养父母,又永远不会去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为何?因为我们早已在这个家里、每一个角落、每一次晚餐、每一场嬉戏之中,找到了一种叫 ”爱“ 的感情。
仔细想想,这6个人,彼此都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但却分享了同一种生活--小偷的生活。亚纪是奶奶初枝偷来的,明明定期去拜访她的亲生父母却不告诉他们亚纪究竟在哪儿;祥太和由里是柴田夫妇两偷来的;奶奶的房子也是柴田夫妇连哄带骗地偷来的;祥太和由里时不时地会去超市里偷些日用品和零食;亚纪则在色情行业里体验着偷偷摸摸的感情的乐趣.... 众所周知,《小偷家族》的剧本也是是枝裕和写的,他构思了很久,去年冬天才开拍,边拍还边修改,为了赶上今夏上映,时间排的很紧凑。获金棕榈奖后,是枝裕和在接受访问时透露,这次剧本的设定是 ”每一场都有东西要偷”,不知谁偷谁的,但就是要 “探讨 ‘千禧后’的社会百态”。
一方面,很多人关注这部电影讲述的养父母权利、诱拐儿童、虐童问题,其实是枝裕和已经给出了一个答案了,答案并不如大多数观众原本期待得那样阳光,而是如梁文道所说,“展现了人们生活的灰度“--影片结局并不是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或者其中几个子女奋斗后出人头地,而是又回到了原点一般,由里被送回那个丝毫不疼爱她的原生父母家庭里、祥太回到学校、柴田信代接受了法律给予的制裁--子女,并没有选择父母的权利。当笔者看到亚纪推开空无一人的昔日家门时,就知道,一切已经结束了。
另一方面,笔者还是想再说说 ”偷来的爱“ 的问题(也算是尊重一下我自己写的标题吧),片中人物以饱满的性格向我们展示了一种没有血缘关系的亲爱是如何可能的,而现实生活中,或多或少我们都有被亲人爱到窒息的感觉--承受过重期待的子女、不顺心的夫妻、孤独自闭的老人...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去 ”偷“ 一份爱呢? 在这份 ”偷“ 来的爱里,我们会不会更快乐更幸福呢?当当事人觉悟之后,我们需要为这 “偷窃行为” 付出何种代价?
究竟是什么,让你我天生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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