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幸福
油画/师文铭 脚户歌出了里巷回头一望,身后落叶缤纷。舍尔巴若无其事的离去,仍然引起母亲的担忧。她望着儿子的背影,跟驮队从前河沿渐行渐远,直至在凤凰山消失不见,这才闷闷地折转身,走进坝口巷来。在母亲脸上凄楚的神情里,装着深不见底的惆怅。
秋风依稀,像你的一声叹息,催黄了人间草色,令我此生迅速转凉。扯过一枚飘零的落叶,扯牵游子之心的十三巷,商旅路上想念中的家园与你不期而至,任思念的情愫蔓延,袭上苍凉的额头。我荒废了今生的相思,枉然贪恋于人生的徘徊,心底流连尘俗的牵念,搁不下的世界,心里装着对你的牵挂,只有你娇美的容颜。
“一溜溜山来者哟,奥哟哟。两溜儿山,三溜儿山呀,脚户哥下了个四川;啊哟哟,脚户哥下了个四川。”(河州花儿脚户令《下四川》)
衔枚草根缓缓前行,翻过了六盘山,踏上入川官道,舍尔巴随脚户一众人走上崎岖山道。山野间放声高歌“花儿”,驱散了走南闯北的脚户驮队商旅的寂寥,歌声铺筑起了柔软如绸似缎的茶马古道。
“花儿”与《诗经》的艺术风格类似,运用赋、比、兴等修辞手法,铺陈、叙述,比拟、比喻;起兴,由头。每首河州花儿唱词开头,以描写自然景物的句子比兴,带出后面的唱词。修辞手法交替运用,互为铺垫,循环往复。河州花儿唱出门人、脚户哥的歌,其中的《下四川》,流传甚广,家喻户晓。原生态花儿,将出门在外脚户哥行至途中的那份难舍难分的心情,表现得荡气回肠。河州花儿歌声讲述的脚户爱情故事,缠绵悱恻,凄美动人。
悠扬的花儿自山野,贴着地面飞行,从沟壑那边声声传来,萦绕于耳。驮队渐出村庄,舍尔巴拽着骡马缰绳,走不出内心的荒凉,心境比遥远还要渺茫。离家时的轻快感觉,一脚迈出的小镇,舍尔巴行色简单,找到逃离的出口,是给自己长大的勇气,然而背对故乡的每一步,牵挽着母亲的身影,像在心灵牧场隆起的帐篷,是他始终迈不过去的门槛。
过了晌午,日头高悬。脚户驮队走过村庄,来到一块开阔地,眼前一马平川,人困马乏,靠近驿道一块林地,林间溪水清澈,淙淙流淌,芳草萋萋,碧绿如茵。舍尔巴挥了挥手,招呼前面停下来,就地歇脚休整,喂草饮水。脚户分头去看驮队,将松弛的驮子绑紧麻绳。驮子上有皮毛、中原绸缎、布匹等,冬虫夏草、红景天、枸杞、蕨麻等药材,还有香料等,返程驮队带回茶叶、桂圆、荔枝等。
“好了,咱们就这歇会乏。”舍尔巴翻身下马,对伙计们喊道:“日头落山前,我们赶到河沿就好。”说着将辔头搭在鞍鞯上,骡马摇头晃脑,如释重负,抖动着脖颈,自在地走开去。在铺洒阳光的草地上,惬意地甩动鬃尾扑打身后,驱散一路追赶汗腥味的蚊蝇。
拾掇枯木柴火,搭伙埋锅造饭,篝火旁炊烟袅袅升腾。待牡丹花的水,在炭火舔舐着的火壶里,滋滋冒着热气翻滚开时,展开行囊里带的干粮,在褡裢里的锅盔,酥油炒面浇上滚烫的沸水,这样吃过简单的晌午饭。热腾腾的油面茶,顶饿耐渴,让脚户哥个个红光满面,精神焕发。
驮队营盘驻扎地憩息,骡马悠闲漫步草坡。出门在外的日子,寂寞的山路上,野餐情趣盎然,发着暖洋洋的亲情。
茶马古道之一的川藏线,沿途崇山峻岭,脚户商队多走东南线,西线路途艰辛,而利润却比其他线路高一成多,舍尔巴最终选定陇道南线,自有他的新打算。
必经之地马尔康,地广人稀,沿途人烟稀少,路遥险阻,是入川门户所在。松潘那瓦山庄,很多脚户商号宁肯绕道远行,很少涉足这条线。这也成了舍尔巴心头挥之不去的遗憾,心里绕不过去的坎。舍尔巴心想着,此行何不见识一下,究竟是个什么样。富贵险中求,也是迫不得已的选择,他将自己经营多年的资本押在这里。
来到那瓦山庄,挨近城堡,那边问道:“你们什么人?”听见城堡喊道:“你们人过去,但是把货物留下!”霸气的舍尔巴怒目而视,熟练地用当地方言,冲着对面大声喊:“那不行,我们的人马和货物,今天都得过去。”此言一出,对面火力随之停歇。
靠近那瓦山庄前,对面喊道:“岗焦急?”——你到哪去?舍尔巴应道:“思茅茶庄。”“德沙格勒,稠瑟勒。”——这个东西很好,非常好。“艾高?”——这个东西给你,买不买?舍尔巴在三道桥守马具、氆氇铺面时,当学徒的那几年,老板开的工钱少得可怜,可那会一口流利的土话,这时却派上了用场。那边对面投以回应,似乎听懂了意思,舍尔巴心里暗暗窃喜。多亏在河州买卖行当里,精通羌地土语方言,熟练跟买主会话交流,是河州商户的优势。这种语言沟通能力,似乎与生俱来的天赋,无须刻意为之,而是赖以生存的本领。
“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自接过茶马司的这单买卖,舍尔巴已经几乎没有回旋的余地。“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心里想道,“它们是我的人马,连你也是我的。”他那不容置疑的口气,竟引出了羌寨一匹白骏马飞奔而来。她在百米开外勒住缰绳,噗嗤地笑出了声来。
话音未落,山寨石门洞开,只见一骑红尘中,马背上的年轻女子策马扬鞭,往城堡外飞奔而来。两人狭路相逢,草原上扬鞭飞马,开始交手,他们身手不相上下,几个回合下来,两人难分难解,打了平手。
“算你赢了,好吧。我们这就上路。”舍尔巴拱手相让,不在话下。“就是打过了魑魅魍魉,那又怎样?堂堂七尺男儿,不跟你女子一般见识。即使赢了你,我脸上也无光彩,说我欺负你,不还手,以为我人瓤。”
这就是那瓦山庄老庄主格桑德吉的女儿,被父亲视为掌上明珠的格桑梅朵。就在舍尔巴心里这么想的时候,却见骏马前蹄塌陷在了旱獭掏空的草坪,踏空一窟隐形洞穴,奔马突然一个趔趄,马背上的姑娘闪失坠马之际,被迎头赶上去的舍尔巴,在身后顺势揽入怀中。
惊魂甫定的格桑梅朵,脸颊飞过两朵红云,下意识地推开了他的臂弯。挣脱了舍尔巴的马背,站在草地上,羞怒地举起手中的马鞭,旋即放了下来。长这么大,除了父亲的怀抱,还没有哪个人如此贴近自己。“前面多蒙少年承让,小女子心中不胜感激,大恩不言谢。”梅朵姑娘说。
“你来之前我就知道你,高原人所皆知的尕掌柜,名闻陇上八州之首。你是个不同寻常的人。”格桑梅朵翻身下马,挥扬马鞭,搭在肩上,近前一步,拱手作揖还礼。“咱们这就算扯平了!今后井水不犯河水,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我很乐意为你效劳。”舍尔巴道:“好!咱们一言为定,大道通天,各走半边。”
“姑娘的行侠仗义,扶危济困的善举,扬名康巴之地,我也早有耳闻,自是百闻不如一见,今天我舍尔巴,算是长了见识,在下甘拜下风,于此与姑娘结识,倍感荣幸。”
在格桑姑娘再三盛情邀请下,舍尔巴一行进了那瓦山庄,见过格桑德吉老庄主。吃了烤全羊,喝过酥油奶茶。临走前,舍尔巴以随身坐骑胭脂马,相赠给格桑梅朵作为酬谢,并给老庄主赠送了绸缎、冰糖、茯茶等礼行后,匆匆辞别山庄。
胭脂马恋恋不舍地望着主人,依偎在格桑姑娘身边,向南相送了一程。“此去山高水长,路上豺狼虎豹,凶多吉少,祈愿少年一路顺风顺水。”格桑梅朵掏出一串玛瑙石,“这个作为礼物赠送少年,拿着。”说着时玛瑙串已经扔了过去,倏忽在空中打着呼哨,飞近舍尔巴骑在马上,他伸出手一把抓住。
“多谢姑娘的美意,那我就不再客气,收下了。”说着抽出腰间别挂的一柄什样锦镶嵌牦牛角雕花保安腰刀,“知遇之恩,无以回报,就把这个送给公主吧,请笑纳。”舍尔巴上马扬鞭,驮队开拔了。
“脚踩上这大路哟,心牵着你,心牵着你呀,喝油也不长个肉了;哎哟哟,喝油者也不长个肉了。”(河州花儿脚户令《下四川》)
你清澈的眼睛,仿佛是晨曦中草尖上的晶莹露珠,落入凡尘的美丽,让我只看了一眼,心中便留下一道划伤。你的出现,是因缘际会,让我放下了物欲的侵蚀与诱惑。这人世间太多的纷扰,我能放弃自己的骄傲,勇敢走出烦恼,却不小心跌入了你如皓月的皎洁,纤尘不染的你,用玫瑰花般的美貌布设的温柔陷阱,让我的忧伤也快乐。心中坚不可摧的城堡,土崩瓦解了人生的铁石心肠,我毫无抵抗地一步步沦陷。你的姣美容颜,让伤痕累累的心,不再惧怕失去,和即将到来的日子。这世上只有爱,才能让我感到空虚与羸弱,身不由己投入你高耸的云鬓,火热的双眸。
“阿哥,炒面冲好了,来吃啊!”埃密尼佝偻着身子,手里捧着满满一碗炒面,踩着脚底凸凹不平的草甸,磕磕绊绊,一路小跑,泼洒着汤面,双手掌托递给舍尔巴。
“嚯——嚯——”舍尔巴赶紧搁下碗,哈着气吹手指,“好家伙,真烫手!你是诚心不愿叫我吃吗?”舍尔巴转向埃密尼,装作埋怨的声气,嗔怪道。“阿哥咋了是?饭不是咸了就是淡了,怎么尽嫌谈人哩。嫂子手擀的长面,我也想哩,你又不是不知道,外面没有家里舒坦。这不第一碗你先端来了嘛,服侍你,我手指头烫着快熟了。这么是还不满意。你不满意,那我也没办法。”埃密尼面带委屈,愣在那搓着手,一时间不知所措。
舍尔巴这时可能觉得自己挑剔,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这才把碗端起来,然后又搁下来。“行了,就你人小鬼大。”冲着埃密尼笑道,“好吧,我这碗你先吃上,正好还有一块手抓羊肉。我待会再看吧。这会肚子饱饱的,干脆一些胃口也没有。”
“阿哥,还要多久才到骆驼驿?”埃密尼扯断手中的草根,负气似的背过身去,嘴里低声嘟囔着,蹲在了对面土坎上。
“嗨,尕娃我说你够了没有,听话乖乖快吃上,吃完了,咱们还要赶路。我这边放冰了,就吃。”舍尔巴笑了笑。“咱们吃过了,抓紧时间赶路,迟了的话,我们就只能睡戈壁滩了。”多年的脚户经验告诉舍尔巴,驮队不在峡谷里逗留,在靠近村庄安营扎寨。山里头云朵待见,雨雹后脚便跟着来了,几百匹骡马如受惊吓,会造成意想不到的损失。
“路上再将就一下,等到了成都,咱们吃涮锅羊肉,美美地搓一顿。”舍尔巴说。
埃密尼抓起一把干柴,扔进了火堆,火苗腾地蹭蹭窜上来。生火可是他的拿手活。每到一处驿站,埃密尼欢蹦乱跳,兴奋的样子,还像个孩子。“埃密尼,今年有十六了吧?”舍尔巴问道。“虚岁十七了。阿哥,问这做甚?”舍尔巴笑了笑,“我心思着,给你说个媳妇哩。”“就拿我开玩笑。我还尕着哩。”舍尔巴说道:“庄子里像你这么大的,差不多也成家了。还记得吗,你小时候调皮,炉膛前面玩火,棉帽燃着了也不知道,等到头上烫了,一把摘下帽子,丢到大炕上,差乎点着了被褥棉絮。”埃密尼接过话茬:“阿哥,这个我记着哩。”“幸好我跟前在呢。老人们说过了,尕娃们甭玩火,晚上尿炕哩。”
埃密尼从小没爹没娘,舍尔巴上青海进货那次,路过癿藏路边,雪地里看到一个包裹搁在路边,眼尖的伙计过去看是,包着个娃娃,还动弹着呢。伙计们抱着襁褓,问尕掌柜怎么办?舍尔巴说那再咋办,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郊野外的地方,到哪里去寻人家?“我们带上他吧。”就这样,埃密尼来到了家里,像是给他送来的礼物,家里人视为己出,给他起了名字,希望他为人诚实,成为有用之才。
十六岁过后,阿爷盼抱孙子心切,待舍尔巴回家时,带着尕娃回来,全家人喜出望外。舍尔巴一天天长大,成为他的左臂右膀。年长十多岁的舍尔巴,有时候,觉着他像自己的儿子,在那年冬天的大雪中,当他接过包裹,撩开被角看时,一双毛绒绒的大眼睛,黑黝黝地瞪着望着自己,心疼的眉眼,竟然咧开嘴角笑开了。
这或许是缘分,舍尔巴相信直觉给他的印象,让他想起自己童年的影子,他们在最初这次的相遇中,用眼神交换了彼此的信任。温暖的体温传递的脉脉深情,完成了父子两人在那个风雪交加,冰凌高砌的早晨的遇见,躺在舍尔巴宽厚温暖的胸膛里,孽障的尕娃孤苦无依,却用自己迷人灿烂的笑靥,找到了人生投靠的肩膀。
午后草地上休憩的时刻,远山青黛,天似穹庐,山峦高低起伏,勾勒出粗犷的轮廓,波峰浪涌般涌入眼帘。深秋的草原上,草木偃旗息鼓,旷野静谧无风,骡马咀嚼燕麦草料,窸窸窣窣,悦耳动听。蒸腾而起的地气,缓缓地沿着平坦开阔的旷野弥漫开来。随风飘来的清爽,拂去旅途的风尘,烦忧渐次退隐山后,心中的烦忧荡然无存。
舍尔巴侧身倚靠在土堆上的草丛中,像宣腾腾的毛毯,裹着他的身体。舒适的阳光服帖地贴在身上,他眯着双眼,感到开心与惬意。
“走哩走哩着,哎嘿呦的呦,褡裢里的锅盔轻了,心里的惆怅重哈了。”吟唱着六盘山令花儿,一步三回头,眼看家越走越远,心头不由地想起了亲人。
当晚,日薄西山,驮队一行到了车马店,卸下驮队货物,马归槽,骡归厩。篝火在夜风中渐渐冷却下来,舍尔巴枕着胳膊肘,躺在麦草垛上,仰望璀璨的星星,在天空中眨动着眼睛。埃密尼蜷缩在身边,躺在他怀里,很快发出酣畅的鼾声。
后半夜,起风了。厩里骡马咀嚼麦草的声音,在耳畔窸窸窣窣。舍尔巴起身掖了掖羊毛被褥,把依偎在身边的埃密尼移开,放平展身子,埃密尼长长地舒了口气,在暖烘烘的麦草垛中,他香甜地酣然入睡。舍尔巴撩开羊毛褥子,侧过身去。
“今个子想你者,哎哟,明个子牵,天天每日里牵呀,夜夜的晚夕里梦见;噢哟哟,夜夜的晚夕里梦见。”(河州花儿脚户令《下四川》)
驮队的路还很长,年轻尕娃太累了。月朗星稀,夜色如水,寒露微凉,舍尔巴睡意全无,醒在皎洁星空下,沉醉在如梦似幻的境地,嗅着原野上湿润的呼吸,旷野万籁俱寂,鼻息里装满麦草的清香,略带苦涩的气味,有点呛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