囝

（一）

  市集上突然来了朝廷的官兵，公文到处都是。奉天承运皇帝召曰：朕自即位以来，叛军作乱，民不聊生，朕身为一国之君深知百姓之苦，故布此恩施，凡无力育儿女者可将其输之于宫，以国.税养之。钦此。

  次日，杜三缠好了白衣缟素走到县衙去。

  “杜氏子父母俱亡，愿前往。”

  县老爷，一口茶喷了出来。还未说出口，旁边身披铠甲的军官便拦住了县老爷。

“为朝廷做事是祖上修来的福分，这是你父母不忍你在人间孤单一人，特给予你的。”

  又低声向县老爷斥道：“凑不齐上面要的人数，小心你乌纱帽不保！”

（二）

  穿铠甲的军官派人将杜三等几个孩子，送到了宫里，拖光了绑在了柱子上。

  过了几天，未及孩子们明白，老公公就用刀子将他们的阳俱割了下来，拍上了烟灰，他们哭声凄厉……

  一个公公眉毛雪白，薄嘴皮子，眼睛十分细锐。

  “绝了阳的，是祸也是福，当得好那叫红人，当不好那是阉.货，那要洗一辈子茅房，像蝼蚁一样被人踩在脚下。”

  杜三也在喊，他不敢看脚下那滩血，只是朝着天喊，仿佛爹娘能够听见一样，然而仅仅是几只飞鸟掠过寂寞的天空。

  几天后，同批净.身的孩子相继死去，只活了杜三一个。

  老公公皱着白眉叹道：“这队子活着的可真少，切大孩子就是和阎王打赌，今个儿回去要烧几柱香，除除晦气。”

  看见杜三缩着身子躺在草堆上，摇摇头，扔过去了一个鸡腿和一个馒头。

（三）

  进宫一年，夜里城楼突然起火，宫内宫外里应外合，叛.军直接杀入了皇宫，呼声如雷，杀声震天，流血成河。

  杜三跟着老公公从侧门溜了出去，城外已是火炬堆成的火海，声势浩荡。

  “哎，老奴无福，活受了一辈子罪，看尽了一辈子眼色，我要回老家看看。小杜子，你还年轻着，当臣的有贰臣之说，咱们做奴才的，此朝做完去彼朝。”

  “杜三明白，老爷爷路上当心。”

  老公公笑了声。

  “割了把儿的， 还能叫爷爷呢，真够笑话的。”

  （四）

  当晚，杜三一个人乘着月霜溜进了间破庙儿，里面杂草丛生，青苔遍布，佛祖罗汉的石像伤痕累累，分外狰狞。杜三在寺外捡了许多枯树枝枯叶子，在墙角铺实了，眼睛迷迷糊糊，倒下一会儿就起了小小的鼾声。

  他梦见了老公公，老公公拄着拐回到了故乡，村庄贫瘠得有如赤果的病人，野黍冲天，抓来几把，然后依偎在柳树下准备煮饭……

  这一年杜三并没有选择回宫，去谋一份差使。梅雨连绵时，江河涨至与堤岸齐平，大小阡陌不见游人，个个躲在纸窗后面，杜三便钻进了当地的祠堂里。冬雪落满时，他又得到船家施舍的鱼汤，驱了浑身的寒气。

  一日路过私塾时，听见一个年轻秀才正给孩子们授课。四书讲完，讲了一首唐诗。

  “先人云：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传达世人郁结，顾况一诗名《囝》，写道：天道无知，我罹其毒。神道无知，彼受其福。或许他们遭受的毒害，正是他人所得的福分。绝阳之后，性命卑贱如同四野草芥，任人践踏，因此阉者心中便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万物并育而不相害，诸生有朝一日若能中鹄皇榜，当秉黎民为重，知众生一类。”

  杜三鼻子一酸，恨不得哭出声来，强咬着牙，踏上了通往都城的路。

（五）

  见到管理太监的总管，杜三便跪下来磕头，乞求总管安排个职位。

  “好说好说，新朝初立，正是用人的时候，你小子算是赶上了。报个姓名，我吩咐人去登记。”

  “谢公公恩惠，就叫小的杜三吧，木土杜。”

  听到这话，总管眉毛皱成倒八。

  “你还识得多少字，读过几本书？”

  “回公公，凡常用字悉数记得写得，书嘛，经史子集能背出几本来。”杜三得意着，认为这是给识字的太监的机会。

  “呸，混.账东西！当今圣上英明盖世，深知识字太监多有心术不正，若得权一时，岂不是扰乱朝纲？因此你还是打道回府吧，这是圣旨，收了你是掉脑袋的事。”

  “总管大人，杜三是个孤儿，阿爹阿娘早早死去了，因为无处容身，所以才狠了心进宫。出宫的，我知道，混在叫花子堆里，人有看不惯的，就是打了我一拳，踹了我一脚，我不也得忍着？总管，求您了，收了小的吧。”

  “圣命难抗，收了你，我的命也不保。”说完，便挥了挥袖子，吩咐了两个太监轰了杜三出门。

（六）

  那天，正是吹着微风，皇宫里的雕栏画栋时有燕子的游影，新生的鸟儿叫声清脆，像是唱歌。护城河清波荡漾，几团柔软的水草令人暗生睡欲。城外牧童骑着老牛，牛角上挂着促织笼儿，怯生生地看了四下里是否有熟人，然后又放开了嗓子唱着学来的歌谣。

  杜三只是走，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市肆上酒旗摇曳，饭菜香直扑鼻来，纸糊的风筝光彩夺目，栩栩如生。

  忽然街边的赌馆里吵了起来，一个粗壮黝黑的汉子拎起个瘦小的孩童向外扔。站在门口飞溅着唾沫星子：

  “小太监还来老子馆里偷东西，这种没把儿的，罪过了祖宗十八代，死了也要下地狱。”几句之后，路人们都拍手叫好。

  “小东西我赏你个包子，你得拖了裤子给大家看看呗，让我们见识见识，公公们是怎么撒.尿的。”又一个人跟着起哄，走过的妇人也不免脸红，却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小太监只是爬了起来，身上的鞋印交错，掸，也是没必要的。

  杜三想去找那个讲私塾的秀才，问他囝字是什么意思，然而他踟蹰了。

  口里包着一个子，是人们所恶心的，吞不进去，也吐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