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城在呼啸的冬风中沉沉睡去,如同往常的无数个冬夜一样,唯有海浪仍然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在沉寂中低声地怒吼。远处海蚀崖上矗立着的灯塔尽心地履行着他的职责,也如同往常无数个夜晚一样,用微弱的灯光指引迷津的船帆。
一个人影隐匿在黑夜中,倏地,那团黑影似叹出一口气,便转身离开了海岸。
宋徽祯悄悄地从后门溜进家,还好这时大家大抵都已去前厅了,没有一个人看见她。她快步从小径抄到前厅去,一路上也飞快思索着该怎样与父亲解释自己的迟到。
果然不出所料,各房人都陆陆续续地来到前厅用晚膳,大八仙桌旁已经差不多围满了人,只留下一个空位。徽祯蹑手蹑脚地落了座,心虚地盯着碗筷。席间一片肃静,就连平日在二房院中最闹腾的小堂弟,只要上了桌就立刻安静下来,这显得徽祯的到场有些突兀。
果然,父亲洪钟般的声音响起,不过不是在宣告动筷,而是说,徽祯,你怎的现在才来?
徽祯攥紧袖口,怯怯地抬头说道,是刚刚芷如姐找我说事儿。
父亲的目光仍依依不饶地落在徽祯身上,说道,是学校的事吗?非要现在说?
短暂的沉寂后,徽祯一咬牙,将那句话硬生生地拽了出来,就是我上次跟您说的上东洋读书的事,我···复试过了,如果可以的话,今年春天就可以·······
父亲不耐烦地打断了徽祯的话,说,还有复试这回事?上次不是已经和你说过不要再关心这些毫无意义的事了吗?
这怎能是无意义的事?徽祯直视向父亲,声音有些沙哑。
这时母亲抚了抚徽祯的后背,说道,你现在不过是一时兴起,等过了洋,哪有什么好日子过,我和你爹也是为了你好啊,再说,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干嘛非要去学个什么医,医生哪是那么好当的,还是安安稳稳地待在爹娘身边,啊。
她没说话,紧咬着嘴唇,默默低下了头,一双碗筷仍摆在那里,只是再也没动过。
是夜,北风刮得窗纸簌簌地响,徽祯起身将窗户掩牢,瞥见黑暗中书架上的《医学集成》《医学大意》《解剖学》《内科病理》······她感到几年来的呕心沥血都在大风中吹散,他们,从来都没有理解过她,将她苦苦追求的东西视为小儿之谈,他们又是带着如此偏见,让她的理想尸沉大海的。深夜里,她抽泣着,仿佛要呕出她的灵魂。
可怜今生为女子,偏想做那男儿郎。
初冬的清晨,寒气是从脚心往上窜的,徽祯搓着手在家门口等着什么人。不一会儿,笑盈盈的声音传来,徽祯循声望去,便对上一双月牙似的双眸。徽祯唤了一声,芷如姐。
那双眼眸靠的更近了些,昨天的事,你爹娘同意了吗?
徽祯丧气地说,没有,你知道他们的,恐怕接下来是不允许我再念书了。
徽祯,你真的非常想去东洋念书吗?芷如停下脚步,眼里多了几分认真。
徽祯不明白芷如为何突然这么问,自己的心思她不是一直知道吗,怎么说呢,其实也不是非要去留学,我只是想成为我想成为的人,你一直知道的,芷如。
那双眼睛又弯成了月牙,说,我一直知道,对了,我最近有点忙,可能不能接你回家了。
哦,难怪昨晚那么晚才来找我,不会是·······有心上人了吧,叶老师。徽祯谑笑道。
芷如嗔怪道,什么呀,是学校里的事。
雪又开始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两个身影在吱吱呀呀的踏雪声中,渐渐走远。
之后的几天,徽祯果然没再见到芷如,她有些蹊跷芷如到底在卖什么药,但一直也没去找她。家里再也没提那件事,当她以为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芷如来找她了,她这次来得风风火火,只是说了一声跟我来,就把徽祯带到了自己家。
徽祯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什么事啊,匆匆忙忙的,我还没跟个人说一声。
芷如到屋也没歇着,而是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东西,半晌,她拿出一个酥记的糖盒,递给徽祯说道,徽祯,姐姐有件事想拜托你,你不要跟被人说,也不要问为什么。一会儿你跟我去东市酥记,把这个交给从里面走出来的穿黑马褂的男人,你就跟他说,说,你把这个落在店里了。懂了吗?
徽祯听得云里雾里的,非懂似懂地点了点头。芷如也没再讲什么话,带着徽祯去到东市。
约莫是接近年关,市中人格外的多,所有店铺都在这时候张罗开,生意也是一年中最红火的。要想找人,实属困难,徽祯已经转悠了好一会儿,接头的人还没出现。芷如已经不知所踪,自己陷入了人群,却不知何去何从。终于,男人从店里走了出来,徽祯等到他走远一点后立马追了上去,她按照芷如说的将糖盒交到了男人手中,男人眼中闪烁了一下,笑着道了声,谢谢。
芷如和徽祯在约定地点碰了头,两人一时相对无言,徽祯也没有问什么,只是同芷如缓缓向家走去。
一路上,两人都各揣心思,倏地,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徽祯的眼眸,她拉了拉芷如的衣袖,低声说道,芷如姐,那不是你的学生吗?她怎么·······
芷如匆匆看了一眼,一个与徽祯一般大的女孩正挽着一个男子的手臂,有说有笑地走着。芷如眸中却没有一丝波澜,轻轻拽着徽祯的袖口,说,走吧,别管了。
露水,甘、平、无毒,用以煎煮润肺杀虫的药剂,或把治疗疥癣、虫癞的散剂调成外敷药,可以增强疗效;明水,甘、寒、无毒,用以洗眼,可以去雾明目,饮此水,还有安神的作用,亦去小儿烦热······徽祯将书藏在书桌下,同学们的议论声扰了她的心神。
你听说了吗?二年三班的叶老师惹事儿了。
听说是“通共”,是地下党员啊。
嘘嘘嘘······
徽祯的目光停滞在那页纸上,内心已是波涛汹涌,脑海中闪过几天前的种种,现在她终于如梦初醒。
放学后,叶家大门紧紧关闭,徽祯已经不想去揣测里面是怎样的乌烟瘴气,她甚至没想过芷如现在何处。她趔趄着走进家门,父亲显然已经恭候多时,老爷椅上,冷冰冰的声音悠悠传来,你,没有和叶芷如同流合污吧。
一阵沉默。
父亲的眼光立刻凌厉起来,说,你要是也做了这种丧家之事,那就给我滚出宋家。
沉默过后,总是要爆发的,徽祯颤抖着,张开早已干涸的嘴唇,父亲,你了解过我吗?
你们了解过我们吗?我们都怀有同男子一样的胸襟抱负,奈何这世上给我们设置的障碍重重,我们亦有想要追求的东西,奈何被世人所唾弃,耻笑,古代是如此,如今文明进步了,竟亦是如此,既然你们都认为我们这是痴人说梦的话,那我早晚有一天会证明给你看!不做你女儿也罢。
夕阳西下,那纤弱的背影仿佛在燃烧,如同一只火鸟涅槃重生。
是夜,北风依然呼呼作响,徽祯起身去关紧房门,却发现似乎不是风吹动着门作响,她打开房门,熟悉的身影掩埋在黑夜中。
徽祯瞪大了双眼,说,你不是······
那个人说道,没错,叶老师叫我带你去码头,她在等你,其他的一会儿再和你解释,快收拾东西。
徽祯一时没反应过来。那人愤愤说道,还是你改变主意了?叶老师说她问过你的。
她确实问过她的,她也该做出回答了。
小巷里,两个女声从黑暗中传来,十分细小,让人听得不是很真切。其中一个说,你也是党员?
另一个笑了一下,说,不是,你上次应该看见我了吧,和他,我们是一样的人。
码头,大海仍然汹涌澎湃,怒号着,呼啸着,想把那天上的星碎都揽下,唯有灯塔彻夜不眠地履行着他的职责,所见之处,一只船帆正缓缓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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