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总以为我是个绝世高手,相识多年也堪堪能揣测我六七分心思——我对连枝是熟悉的,但它于我而言是危险的。
她劝我别插手时,我欣然应允。
我也插不了手,它一直在变强。我不再像以前那样能轻易捕捉到它的方位了,这很可怕。
每天每夜每时每刻我都告诉自己,与我无关,我无能为力,我得活得长长久久,我要陪着月亮。
等它带走了月亮时,我才知道慌,可除了在她家的药山乱翻以外别无他法。
翻了没收获,没收获还要翻,翻了又翻,跟疯了一样。
007
今日午间村长来传话,我几乎是滚着到了河边的,像一千多年前那样,完全是横冲直撞,沾了一身腥臭的泥味都顾不得。
停下来的地方是青礼村最大的水道,河上有桥,桥上有围栏,其中一截木杆上挂了一颗心脏,今早有乡民过桥时险些被它吓晕过去。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月亮的心脏,用一根粗糙的麻绳穿着。
最顶端有一个大洞,是她死了丈夫的时候破的,我已经给她补好了。后来她的小儿子出了意外,心脏再次破开,窟窿还加大加深了不少,现在看起来比当时黑,上面还裹了些沙土。
负责案子的人当场哭了出来,他快忍受不住了。
我知道这人也感觉到危险了,连枝最喜欢撕胆大坚持的人,再查下去,总有一天会轮到他的。
害怕是对的,这些东西都在一些显眼的地方,上头分派了那么多武装力量下来,却连罪犯的一根毛都没摸到过。
我呆呆看着那颗心脏,把远处的山、山上的天、天边的云,一起收入眼底,却只得到满目的萧瑟,明明风停雪霁好些日子了,明明再过不久就要万物复苏了……
万物还是万物,为何我看着却觉得和幻象一样虚无?
月亮死了。
所以不是我活得长长久久就行了,她若不在了,我再能活有什么用?
负责人站在一旁抹眼泪,所有人都神色凄惶,只有我面无表情,被衬得非常冷血。
其实我的心脏又破了。
月亮的心脏很不光滑。除了那个久远的洞,还有许许多多的小坑,密密麻麻遍布在心脏表面,泵血的管子都被挤压得凸起,看着很是狰狞。
一定很痛——我脑海里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她是个坚强的人,所有人都知道。无论对她有什么偏见,这一点是否认不了的,命运苛待她,这世道也苛待她,她都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了,无声无息,不痛似的。
怎么可能啊?一个人再厉害,也是会痛的。那些小坑全是她痛的证据,是连我都修补不了的、别人给的伤害。
四年前,她的小儿子从山上摔下来丢了命,她身上开始断断续续出现一些小问题,比如记忆紊乱、精神恍惚……我透露过几分愿意照顾她的意愿,她也全然不理会。
她总说,她得对得起自己所受的不公和苦难,要是真的和我好了,岂不是给挖苦她的人送铁锹?
我只能回一声“哦”,然后帮她把千疮百孔的心鼓捣好,再放回去,任她继续去接受恶意。
008
连枝!我第一次如此怨毒地想:它怎么不去死……怎样才能让它死来着?
看着月亮的心脏,我艰难而缓慢地翻出了许久未碰的记忆,一点一点地想着搞死连枝的办法。
刚成为人的几十年里,我最常听到的就是它不甘又疑惑地咆哮:凭什么你能拥有那颗心我却不能?凭什么你能做一个人我却不能?凭什么这么不公平地对我?
一开始我也不解,可这已经是千百年前的问题了,后来一路摸索已经了解了缘由。
给我心脏的那个大夫救死扶伤一辈子,慈悲为怀享誉后世,功德圆满位列仙班了,传说中其心随魂而去,其实是赠予了我。
为何赠予我?这我如何得知?许是听了荒山里万千兵士的祷告吧,我和连枝同源而生却非同道,相克是必然的。
共死也是必然的。
当了几百年的人后我才知道,我和连枝并非什么自然生长的生命体,是那场上古大战创造了我。战死的兵士葬于荒山,万千怨灵成了连枝,万千英灵成了元戎。
神仙们大概想用我来提防它、牵制它,若它怨气苏醒,我胸腔里的救世仁心来个自爆,一起消失。
殊不知这打算才真正刺激了它,本来我们只是两团只会互相抢吃食和小打小闹的东西,单纯得很……没有这颗心,屁事没有。
我只想说,这招挺损,不知是哪位蠢神仙想到的。
是认为我不是人所以不怕死,还是认为我不是人便无需在意?怎么就那么肯定我会愿意舍身取义?
它是它我是我,我后来是人了,爱惜生命,有自己的想法,当然不愿意。
不愿意错了吗?它杀第一个人时,我没有与之同归于尽的觉悟,令无辜生命因它丧失,所以最后殃及了月亮,是对我的惩罚,是吗?
当年我劝诫连枝无果便离开荒山了,去看更宽广的天地了,去遇见和分别,去感受四季风雨,去经历人潮汹涌的时光,离它而去,永不回头。
也许我真的错了,它杀人夺心时我贪生怕死,辜负了那位大夫和各路神仙。
现在不得不怀疑,它成人无望后想再弄出一座荒山、再杀出一个坟场来,说不定还能再造出另一个与它同样没有心的“我”,简直丧心病狂,该死!
那就让它死吧。本该早下这决定的。
我回过神,看向哭成傻子的负责人,想起月亮的警告,感觉心脏又破了一个洞。
为了这些可怜窝囊的人类活得久一点,我第一次没有听她的话,我真是太不乖了。
009
记得许多年前,我跟月亮说:“陶老板,你的心脏坏太多了,再不剖出来修一修,你会死的。”
那时属实忍不住,我都感受到她心脏的腐气了,已无暇担心这么说会不会被当做挖人心的妖魔,
她也只是很平静地回道:“你要是能修,就修吧。”
和平日里说“你要是饿了,就多吃点”无异,半点惊疑害怕都没有,我分不清她是开玩笑还是信任我,是真的不惧死还是压根以为我在戏耍她。
她的心被我捧在手里时,一抽一抽地跳动着,月亮就坐在一旁睁大了眼看我如何修补它。
当时日暮西垂,我还有些饿,却感觉自己被晨光普照着般,只觉得周身血液温暖,胸腔饱饱涨涨。
她说:“还以为只有神仙没有心也能活着呢,没想到我也可以……”
我笑她奇怪的幻想,突然想到我的心脏从何而来,问:“神仙没有心吗?你怎么知道?”
“我供奉过不少神仙,却很少求愿,无路可走的时候才说一嘴,可他们没有一个帮过我。”
“……”太过分了。
在她眼里,我这个绝世高手可比神仙厉害。
我这么厉害,却只能手脚冰凉地站在原地。
除了旧伤和那条碍眼的麻绳,月亮的心脏没有其他破损,虽然不再跳动,却也无糜烂之处,颜色还算鲜亮,离体绝不超过半天,想来就是昨晚了。
也就是说,昨晚之前,她还活着……
这个认知如一道雷似的几乎将我击穿,我有种被数万蚁虫撕咬啃噬的错觉,经外奇穴“突突突”狂跳,甚至每个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打着颤……
我从未有一刻这样清晰而深刻地感受到,我是一个人。
有七情六欲的、活生生的、会痛的、一个人。
一千七百多年了,我一直坚定地相信自己永远不会懂什么是锥心之痛,过去那么久都没体会过,以后估计也不会有。
没想到一团浊气却知道怎么报复我。
掳走我在意的人,我着急又无能为力之余,总在想她是否受了折磨,吃饭想喝水也想,睡着了想醒来也想,找不到人还苦思无果,会痛到全身痉挛。
好不容易停下来了,告诉自己就这样吧,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没过多久坏消息就来了。
它一直想报复我,出于嫉妒也好,不甘也罢,或者是在找心脏的途中恰巧发现了我,顺手而为也罢,它就是想摧毁我的心,希望我像它一样在黑暗里当一团不为人知的东西,我都知道的。
可我不知道会痛成这样,痛得想流眼泪,以为自己的心脏被捏爆了,闷窒感随之而来,夺走我全部的生气。
我听见村长抖着声音问:“元老师,你看这……”
“是陶老板的,我要带走。”
010
围观的人很多,我要求带走月亮的心脏时,他们都求之不得,尤其是近来这些东西处理多了的人,觉得太过晦气。
倒是有些人,这种时候了都能生出事非,又是说些我和月亮之间见不得人之类的话,把她的大儿子气得赤目,破口大骂。
我冲他摇摇头,捧着她的心脏往回走。
什么这这那那的都不重要了,人死魂消,她已经听不见了。
现在我把她的心脏带回家,看似平息的谣言又开始如春草一样冒出来,不知是否算对不起她生前所受的不公和苦难。
那也没办法了,我做不到让闲杂人等随意挖个坑埋了它。
我那么用心尽力地想护着她的心脏。每修一回,她就夸我一句绝世高手的时刻,再也不会有了。
她说的总是对的,神仙真的没有心,也不长眼。
在差点分崩离析的情绪中,我近乎自虐地回忆她一滴一点的善意。
这个强势霸道的年轻寡妇,其实是个嘴硬心软的人;经常给帮过她的邻居送吃食,炖的红烧肉极美味;她很少计较别人的闲言碎语,也不爱与人聊八卦;自己没少埋汰我,却总教孩子们要尊重老师……
偶尔听人提起,她曾经也是一个明艳但温和的女子,娇娇柔柔,弱不禁风,不像后来那样,跟一头不会累的母豹子似的。
她那么好的人,怎么能落得这么个下场?
这破世道。
我们唯一一次亲密时还不知道对方全名,她总叫我元先生,我也只叫她陶老板。
那个意外的夜晚之后,一切并没有什么改变,我强迫自己不去纠结那声“月亮”意味着什么,她要求一声,我便给她一声,此去经年,不敢造次。
直到她只剩一个心脏在我面前,我再怎么想喊,也没机会了。
我边走边在回忆里搜寻,月亮有没有什么心愿是绝世高手可以帮她完成的。
可惜没有,她是个无欲无求的傻瓜。
我把月亮的心脏擦干净,捧着坐在床边,她的大儿子走进来便愣住了,看向我的眼神中满是悲戚,和一只知道自己即将会被抛弃的豹崽子一样绝望,想挣扎又不敢。
我问:“他们这么说你娘,你恨吗?”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我呢,你恨我吗?”如果没有我,她能免受流言侵扰,更不至于搭上性命。
连枝一定是因为我才这么做的,我也完全不接受其他的可能性。
那孩子泪流满面地喊着老师,我的心要被他哭裂开了,只得逼自己冷着声音赶他:“算了,回去吧,你娘的心脏我来处理。”
他说:“老师,你以后会陪着我吗?”
“不会,老师没有办法陪着你。”想什么呢,傻孩子。
我又看着他走出去,像看着他走进来时一样,鼻腔涌上一大股酸涩:月亮啊,我没伟大到能帮你照顾儿子,他十四岁了,不是四岁,我是不会管他的。
十分勉强地安慰自己,他一个人也能好好地成长。
011
绝世高手就应该去拯救世界才对,我得弄死连枝,不能再留它危害世间了。如果硬要说我是想报仇也可以,结果都一样。
它会因我而死。
我想,我虽然穷、迂腐以及无耻,但我是个男人,应当正视自己的使命,尽管迟了这么久。
没有人了解连枝,我了解,哪怕它已经远非我能对抗的,我还是充满信心。
不用等到第二天,肯定又会有新的人失踪,毕竟除去月亮只有一个心脏,所有失踪者的肢体全都出现了,村民们埋得好好的,它也该找下一个目标了。
夜色渐深,我剖开胸膛,将心脏取出来补了补,一时有些茫然,它怎么丑成这副模样?
我把月亮的心脏放进自己身体里,合衣躺在床上。那颗丑心脏激动不已地悬在我的正上方,滴了几滴血在我脸上。
它或许挺疼的,但我不像之前一样有所反应了,我毫无知觉。
我很早就明白,连枝无法靠近这颗心脏,但它是可以靠近连枝的,这种载满功德的容器,还有一种喜爱做的事就是吞食罪恶……
从前,是我的意识将它禁锢了,我不想消失,也不想死去,间接放任连枝一错再错。
眼看天就要亮了,这次失踪的是个屠户,外面一片哭天抢地的,很吵。我摸了摸左胸膛处,朝半空中的心脏挥手,它嗖的一下就不见了。
实话实说,我用了它千百年,早就腻了。
我本来可以不要心脏,一直当一团怪物居于山野也很好。但当我这么想时心脏已经和我成为一体了,只要一想到我同意将它剥离,它就会去灭了连枝,连枝消亡我也将死去,连回到原来的样子都不行,我就犹豫不决。
说到底,死了那么多人,早分不清谁罪孽深重了。
我伸手把床头的油灯打翻,静静看火龙窜上床幔一路延绵……别说,还挺美的,声音也好听。
窗外的月亮被云遮着,慢慢下沉。
我缓慢地闭上眼,感觉身体灼烫了起来,各种不同的焦味混杂充斥着鼻腔,耳朵里还有火焰在空中舞动的呼呼声,窗外的风一扑进来更是嚣张得不行。
用了多年的躯体就快一点一点地被烧成灰烬了,与月亮的心脏一起,我想,这也算是个好结局了。
最后几瞬仿佛有几个人在说,他们俩就是有一腿!一个死了,另一个也跟着殉情了吧……
他奶奶的,这群笨猪!
我倒是想与她有一腿,她不是顾忌着不愿意嘛?现在死了,还以为会有人赞我痴心不悔呢。
是谁说,人类是会因为心碎而死掉的。
世界就是人欺负人,是不是这些年来,月亮其实死了许多回了?相比于连枝,她更害怕的从来都是这些如刀一般的言语,比茹毛饮血的野兽凶猛,且更能将她撕碎。
以后不必再怕了。
我都要死了,连枝大概也到头了吧?
无论是被那颗医者仁心消化掉,还是受我自焚而死的牵连,总会和我一起湮灭的。
如此甚好。
012
青礼村在一场暴雨中迎来了新的一年。
云谦举着伞,将糕点和肉放在元戎和陶明玥的墓前,嘴唇缓缓蠕动:“娘,元老师,新年好。”
风吹开他额前的短发,一块浅色的疤露了出来,给原本稍显稚嫩的脸添了一丝沉重,那是他在自家宗祠磕了两天留下的。
没有人理解这小孩怎么想的,把自己母亲与别的男人葬在一起,虽然火中烧成的那一捧灰中不知有几颗是陶老板的,但两人名姓落在同座碑面上,就是不合适的。
面对一群不再担心有杀人狂便开始找事的人,云谦冷着一张脸呵斥:“我家里的事,跟大家有何关系?太闲了就去前线打敌人,整天待在乡里恶心同胞干什么?”
太闲了就去死,活着多费粮食!
在他还是个孩子时,他便觉得纳闷,为什么他们和元老师不可以成为一家人?明明娘和元老师在一起时那么开心,爹已经去世了那么多年,元老师待他和弟弟还那么好……
等他不再是个孩子时便想明白了,他们本可以成为一家人的,是这群讲话不过脑子的蠢货生生地阻在了其中,一字一句打退了母亲走向幸福的心。
娘说:“在我们彼此还没有想法时,人们便有了非议;等我们相互明了心意时,这心意像有罪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可就是逃不开。”
他们像两棵枇杷树,隔着一条污水河。
云谦转头看向山下,一点一点红色汇聚成一大片,和往年无甚差别,目之所及都是喜庆的、欢快的。
家家户户团圆美满,只有他是一个人。
“娘,我把医馆卖给肖叔了,这里太小了,人心狭隘,我要到外面去,可能以后要许久才能回来看你们了。”
“元老师,我娘就交给您了,等我再来还给您带肉。”
“希望你们去的地方,没有那些伤害你们的话,你们不用压抑着自己……”
忽然一阵风猛烈地扑过来,差点将他的伞掀翻,他笑了笑,转身走了。
小时候他问元老师:“你是神仙吗?”
“我不是,神仙是没有心的。”元戎将他抱在腿上,握着他的手抵在心口,说:“老师有。”
娘的心脏被发现的那天,他在元老师家门口站了一整夜,有东西飞出来时,他控制不住地流眼泪,不明所以。
那是什么?
没一会儿,元老师的屋子被大火吞没,他想起母亲说:“你老师是个绝世高手。”
后来再也没人失踪。
听别人说绝世高手的坏话时,他很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变坏,就开始计划着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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