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o二o年五月十一日,终于返校。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教书岁月一教教了二十几年,虽每年都有寒假,但从未有过如此漫长的假期。
归来之际,时已入夏。走进久别的校园,那一刻,如辛弃疾词“旧盟都在,新来莫是,别有说话”,真是颇多感慨。
校园里的栀子花散发着好闻的气息。这立夏的花信,仿佛和天地有约,无论人间经历怎样的浩劫,都以浃髓沦肌的馥郁芳香,传来时序的脉动。
那棵榕树,从前守候在学校大门左侧,年年,送往迎来。后来,某一任校长依着风水学,改了学校的大门。现在,榕树便偏安一隅。它伶伶然地包覆着一方角落,枝叶葳蕤。我听说过它的故事。知道在它的生命中,也曾经历过磨难。南方一场罕见的大雪,冻伤了它伸向天空的枝干。当年的门卫大爷攀上长梯,锯断那截枯干。来年春天,在那断离处,又抽出了新芽。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校园里的一木之春,已生发了烂柯人的无限希望。
我住三o八公寓。主人不在,书桌,窗台,都蒙了一层薄薄的尘。我轻轻擦拭。窗明几净,欢迎花香草气鸟语和风入室来。曾经,无数个日夜,我独居一室,备课读书写作冥想。这是一间属于我自己的房间。
窗外不远处是田园。我只能透过校园的大楼和民房的狭缝,瞥见田园的一角。这个时候,水田里的秧苗顺势而长,一片葱绿。晴日暖风生麦气,田园生机勃发。我跟自己说,人要知足,整片田园是田园,一角田园也是田园。不错了,你还可以看见这初夏的田园,在寂静的夜晚听见幽幽的虫鸣。有人,再也看不到田园了,他们永远留在了这个刚刚过去的春天里。
更远的地方是蓬莱山。从前,我每年至少一次,带着孩子们,进入山脚下的村庄,沿着开满雏菊的小路,登到山顶。
如果我选择在五月出发,孩子们就能在峰顶上遇见绽放的野百合。它们刚刚进入花季,在泠冽的山风中翻动白色的花瓣,比路边的小雏菊更加桀骜不驯。这是孩子们在课堂上无法见到的情景。他们能够感受来自一株纤微植物的力量和美。还有长尾雉,羽毛华丽,拖着黑色横斑的尾羽在山中觅食。对闯入他们领域的我们熟视无睹。这些都让孩子们惊讶,发出不可思议的声音。
这座海拔1288米的山峰让人对它存有幻想。令人渴望去体验和见证自然的价值。
我在山脚下的公寓里与它隔空相望。它完美的轮廓在晨雾散尽后渐趋清晰。它的静谧,以及我和它之间的记忆,在初夏的时空里弥漫开来。有些东西将留存在心里。
有鸟停在窗前。它的两眼上方至后枕白色,形成一白色枕环,像爱美时尚之人染就的一缕白发。它是白头翁。它应是从前常常停留在我窗台的那一只吧。曾经,我在窗台上放一些面包屑招待这位活泼的小客人。它记着我。自然界的一切生物都应该成为我们的朋友,不是吗?
知道我回来,孩子们戴着口罩,来还书。我在去年寒假之前把自己买的书借给他们。有一个女生,走到我面前,对我说:“老师,我已经全部读完了,也明白了书里的道理。你借我书,是希望我忘记过去,好好活着。”我含笑点头。这是一个颖悟达情的女生,从小失去了父亲,母亲改嫁,和爷爷奶奶在一起。她生命里的有些遗憾和缺失再也无法弥补,可是,孩子,我要你知道,爱在消逝,爱在衍生,爱不会枯竭,像清泉,像细流,滋润你我。
张晓风说:“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
——我还要,你在。
(初稿完成于2020年5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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