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胖所长
这是一个胖所长,皮肤白白净净的。两条粗黑浓密的眉毛因为皮肤白净而显得更加粗黑浓密。
他笑起来也是慈眉善目的样子,如果给我顺利签了字,我会认为这简直就是菩萨相貌。
可惜我说明来意之后,他那慈眉善目的模样瞬间发生了变化,速度比孙悟空变的高小姐又变回孙悟空还快,脸比白骨精变的送饭女儿跟唐僧翻脸时翻得还快……
除了嫌恶、不耐烦,还有傲慢、不可一世。
他坐在办公桌后,一副判官的派头。
谁也不会想到,电视剧里总是为人民排忧解难的派出所所长,出现在我面前时竟然是如此一副尊容。
我递上去的资料,他连看都不看一眼,就给我拍桌子上,说:“证据不足,不能签字。”
我说:“这都是我收集的证明材料呀。”
他说:“这些材料都不可信。”
“这都是我的户籍原件复印,都是盖了章的。”我往他跟前推了一下,希望他验看一下。
他一把推开:“一切以我这里的电脑为准,要改也是你改,不是我改。”
“可是电脑里的是错的……”
“说什么呢你?我们电脑错了?你再说一遍!”“啪”地一声,一只肥厚的手掌拍在木质的办公桌上,手掌连着一条胳膊,胳膊连着肩膀,肩膀上有颗凶神恶煞般的脑袋,正如凶神恶煞一般对着我发火。同时,他的手打散了我放在桌上的材料。
“我是说,我的一切证件都跟电脑不符……”我先是被吓得打了个激灵,接着低下头,红着脸,小声改口。
“所长,这小子怎么了?”我话音未落,门口探进一个穿警服的,他调皮地甩着两个金属圈儿,调侃道:“用不用我帮你修理修理?”
虽然知道是玩笑,甚至感觉到这个人是在给我解围,但我还是感到手足无措,恨不得隐形了。
看我吓得不轻,所长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他示意那个警察坐在沙发上,简单聊了几句。大意是刚才弄进来一个醉汉,现在还糊涂着。我也想起刚才看所长“表演”变脸时,外面嘈杂了一番。
所长一边缓和了语气和那个警察聊公务,一边打开我的户口簿,一边用眼睛扫描了一下我的证明材料,随口说道:“让你妈自己来。”
“我妈?”这是想刁难人吧?
“你让她本人来。”
“嗯。”看来还得麻烦母亲一趟。
他继续翻户口本。
“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我的发型是短碎发,又穿着中性休闲,体型与步伐也……总之,不止他一个人分不清我。
“户口本里怎么没有你?你多大了?”
“三十一岁,这页是我的。”我翻出自己那一页。
“是你要改呀?”
“是。”我感觉他态度很敷衍。
“这样吧。你把出生地的总簿拿来,我确认一下。”
“嗯。”我收拾起我的材料走出办公室。
外面光线刺眼。
我去了出生地的村委会,等,一直等。
等得心急如焚,等得火烧火燎。
终于等到管户籍的人过来。
他说,总簿不在这里,在另一个管户籍的人的家里。
指点了一下大概的方位,并告诉我,他也正好准备去拿,让我用完直接交回大队。
我一路打听,找到那个住的地方,恰好人家也不在,又等……
这时候,我想起卡夫卡的小说《法律之门》,一个乡下人好奇,想走进法律之门。却被守门人挡在外面。直到死也没能进去。临死前,他问守门人这个门里有什么秘密,守门人告诉他,这个门就是专为他设的,他活着,死活不准他进去,他死后,这门也就关上了。
我想,人生就是一个求而不得的过程。求什么就得不到什么,拥有什么,就不珍惜什么。就如那个农民,他一生只求进入法律之门看看,却没能进去,越想进,阻止他的力量越强大;可是他至始至终也没有在意过法律之门外的风景。因为这个风景是不求而得的。
就如我此时的处境,那个所长多像法律之门的守门人,我多像那个乡下人。
可我不能像那个乡下人,不能只盯着自己正求而不得的事焦虑,应该努力换一种心境,去珍惜不求而得的事物。
什么事不求而得?我有什么不求而得的东西?我必须得找出一个不求而得的事物抚慰一下自己的心灵。
我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自己要等的人的住所。八十年代的大院,灰砖青瓦,锈迹斑驳的铁大门,方方正正,上面残留着漆痕,谁也不知道原来漆的是什么颜色。
大门外是一片空地,左右各一个花坛,用砖垒了一圈,里面种了几种普通的花卉。
灰砖墙上,竖着防贼的碎玻璃。我想,这家人一定做事严谨,从来不会把钥匙忘在家里。否则墙上的玻璃不会这么完整如初。
一个柱杖的老人慢慢走过去,我想,我老了会不会也柱个拐杖呢?
一只小鸟飞过去,我又想,鸟类的社会一定很别样吧……
太阳的光已不再那么强烈。
也许我今天又要白白耗掉了。
这时,过来一个行人,是个中年人,外表普通,浑身散发着“一进人堆,即是众生”的气息。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大把钥匙,略弯了一下膝盖,把钥匙插入锁孔,“嗵!嗵!”铁门开了。
他是个和善的人,早看见我在这门外徘徊,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拿总簿用,他拿出总簿递给我,嘱咐道:“快拿去用吧,别让人家下班了,用完送回大队就行了,我也正想送回大队呢。”
我抱着厚厚的总簿,抱着记录着我出生地所有人的存根,小心翼翼生怕损坏。
到了派出所,在楼梯口,遇到下班的所长,还有几个别的工作人员。
“拿到了。”我说。
“都下班了才来。”所长接过来看了一眼我那一栏,合上。
“去了没有人,都下乡了,等了一下午才拿到,现在我还得送回大队去。他们要等我送回去才能下班。”我说。
所长递过来,我双手接住,依然抱着。
“可以签字吗?”我问。
“明天吧。”所长说。
我再看所长,又是一副菩萨相貌。
当然,大队的人更是菩萨相貌。
次日,我早早地就去了,一直等到中午才有人说他办事去了。也许他办的事比我的事更十万火急呢。
我只有回去。
下午,天是阴的,我又在所长办公室外等了整整一个下午……
第二天,我机械地走进派出所,这是个三层的建筑,比起那年轰动全城的跳楼事件的主角——另一栋楼来,矮了两层。
我一边走,一边想,人类太卑微了,我在所长面前是如此卑微,那所长在局长面前同样也是那么卑微。如果我站在楼顶,我会看到,所有来来去去的人都很卑微。当然,他们看到的我一样卑微。只是我的卑微和他们不一样,我的卑微是孤独的卑微。
这次终于看见所长本尊,他抽出一支笔,在需要他签字的地方签上他的尊姓大名的那一刻,我的心跳出异常的节奏,暗地里舒了一口气。
我把材料交给一层办公的户警。
他们说一个月后再来。
一个月后,我要改的还没改,我那来之不易,奔波数日得来的证明材料也不在了。
后来,我就不去了。
听说又可以更改时,已过去两年。
我还想改,又重复了一次一天天的等待,经过各级工作人员指点,我又到处搜集材料,这次遇到的是一位新所长,那个旧的是被撤了还是升了,不得而知,新所长是另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子。他直接告诉我,有多少证明材料也是无效的,不能签,绝对不能改电脑。
几年后,我因为需要身份证,户籍那一页被注销了。取代那一页的那一页上印着一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的人的信息。
因此,自然的我是真实的我,法律承认的我是个虚拟的我。
我存在于地球,却不存在于社会。
我是我,我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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